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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疹子么?”他惊喜得声音也似乎发抖了。

    “疹子。”

    “就是疹子?”

    “疹子。”

    “你原来没有出过疹子?”

    他高兴地刚在问靖甫时,普大夫已经走向书桌那边去了,于是也只得跟过去。只见他将一只脚踏在椅子上,拉过桌上的一张信笺,从衣袋里掏出一段很短的铅笔,就桌上飕飕地写了几个难以看清的字,这就是药方。

    “怕药房已经关了罢?”沛君接了方,问。

    “明天不要紧。明天吃。”

    “明天再看?”

    “不要再看了。酸的,辣的,太咸的,不要吃。热退了之后,拿小便,送到我的,医院里来,查一查,就是了。装在,干净的,玻璃瓶里;外面,写上名字。”

    普大夫且说且走,一面接了一张五元的钞票塞入衣袋里,一径出去了。他送出去,看他上了车,开动了,然后转身,刚进店门,只听得背后gogo的两声,他才知道普悌思的汽车的叫声原来是牛吼似的。但现在是知道也没有什么用了,他想。

    房子里连灯光也显得愉悦;沛君仿佛万事都已做讫,周围都很平安,心里倒是空空洞洞的模样。他将钱和药方交给跟着进来的伙计,叫他明天一早到美亚药房去买药,因为这药房是普大夫指定的,说惟独这一家的药品最可靠。

    “东城的美亚药房!一定得到那里去。记住:美亚药房!”他跟在出去的伙计后面,说。

    院子里满是月色,白得如银;“在白帝城”的邻人已经睡觉了,一切都很幽静。只有桌上的闹钟愉快而平匀地札札地作响;虽然听到病人的呼吸,却是很调和。他坐下不多久,忽又高兴起来。

    “你原来这么大了,竟还没有出过疹子?”他遇到了什么奇迹似的,惊奇地问。

    “”“你自己是不会记得的。须得问母亲才知道。”

    “”“母亲又不在这里。竟没有出过疹子。哈哈哈!”

    沛君在床上醒来时,朝阳已从纸窗上射入,刺着他朦胧的眼睛。但他却不能即刻动弹,只觉得四肢无力,而且背上冷冰冰的还有许多汗,而且看见床前站着一个满脸流血的孩子,自己正要去打她。

    但这景象一刹那间便消失了,他还是独自睡在自己的房里,没有一个别的人。他解下枕衣来拭去胸前和背上的冷汗,穿好衣服,走向靖甫的房里去时,只见“在白帝城”的邻人正在院子里漱口,可见时候已经很不早了。

    靖甫也醒着了,眼睁睁地躺在床上。

    “今天怎样?”他立刻问。

    “好些。”

    “药还没有来么?”

    “没有。”

    他便在书桌旁坐下,正对着眠床;看靖甫的脸,已没有昨天那样通红了。但自己的头却还觉得昏昏的,梦的断片,也同时闪闪烁烁地浮出:

    ——靖甫也正是这样地躺着,但却是一个死尸。他忙着收殓,独自背了一口棺材,从大门外一径背到堂屋里去。地方仿佛是在家里,看见许多熟识的人们在旁边交口赞颂。

    ——他命令康儿和两个弟妹进学校去了;却还有两个孩子哭嚷着要跟去。他已经被哭嚷的声音缠得发烦,但同时也觉得自己有了最高的威权和极大的力。他看见自己的手掌比平常大了三四倍,铁铸似的,向荷生的脸上一掌批过去。

    他因为这些梦迹的袭击,怕得想站起来,走出房外去,但终于没有动。也想将这些梦迹压下,忘却,但这些却像搅在水里的鹅毛一般,转了几个围,终于非浮上来不可:

    ——荷生满脸是血,哭着进来了。他跳在神堂〔5〕上。那孩子后面还跟着一群相识和不相识的人。他知道他们是都来攻击他的。

    ——“我决不至于昧了良心。你们不要受孩子的诳话的骗。”他听得自己这样说。

    ——荷生就在他身边,他又举起了手掌。

    他忽而清醒了,觉得很疲劳,背上似乎还有些冷。靖甫静静地躺在对面,呼吸虽然急促,却是很调匀。桌上的闹钟似乎更用了大声札札地作响。

    他旋转身子去,对了书桌,只见蒙着一层尘,再转脸去看纸窗,挂着的日历上,写着两个漆黑的隶书:廿七。

    伙计送药进来了,还拿着一包书。

    “什么?”靖甫睁开了眼睛,问。

    “药。”他也从惝恍中觉醒,回答说。

    “不,那一包。”

    “先不管它。吃药罢。”他给靖甫服了药,这才拿起那包书来看,道“索士寄来的。一定是你向他去借的那一本:sesameandlilies〔6〕。”

    靖甫伸手要过书去,但只将书面一看,书脊上的金字一摩,便放在枕边,默默地合上眼睛了。过了一会,高兴地低声说:

    “等我好起来,译一点寄到文化书馆去卖几个钱,不知道他们可要。”

    这一天,沛君到公益局比平日迟得多,将要下午了;办公室里已经充满了秦益堂的水烟的烟雾。汪月生远远地望见,便迎出来。

    “嚯!来了。令弟全愈了罢?我想,这是不要紧的;时症年年有,没有什么要紧。我和益翁正惦记着呢;都说:怎么还不见来?现在来了,好了!但是,你看,你脸上的气色,多少。是的,和昨天多少两样。”

    沛君也仿佛觉得这办公室和同事都和昨天有些两样,生疏了。虽然一切也还是他曾经看惯的东西:断了的衣钩,缺口的唾壶,杂乱而尘封的案卷,折足的破躺椅,坐在躺椅上捧着水烟筒咳嗽而且摇头叹气的秦益堂。

    “他们也还是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

    “所以呀,”月生一面回答他“我说你该将沛兄的事讲给他们,教他们学学他。要不然,真要把你老头儿气死了。”

    “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算公用的,应该应该。”益堂咳得弯下腰去了。

    “真是‘人心不同’。”月生说着,便转脸向了沛君,

    “那么,令弟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医生说是疹子。”

    “疹子?是呵,现在外面孩子们正闹着疹子。我的同院住着的三个孩子也都出了疹子了。那是毫不要紧的。但你看,你昨天竟急得那么样,叫旁人看了也不能不感动,这真所谓‘兄弟怡怡’。”〔7〕

    “昨天局长到局了没有?”

    “还是‘杳如黄鹤’。你去簿子上补画上一个‘到’就是了。”

    “说是应该自己赔。”益堂自言自语地说。“这公债票也真害人,我是一点也莫名其妙。你一沾手就上当。到昨天,到晚上,也还是从堂屋一直打到大门口。老三多两个孩子上学,老五也说他多用了公众的钱,气不过。”

    “这真是愈加闹不清了!”月生失望似的说。“所以看见你们弟兄,沛君,我真是‘五体投地’。是的,我敢说,这决不是当面恭维的话。”

    沛君不开口,望见听差的送进一件公文来,便迎上去接在手里。月生也跟过去,就在他手里看着,念道:

    “‘公民郝上善等呈:东郊倒毙无名男尸一具请饬分局速行拨棺抬埋以资卫生而重公益由’。我来办。你还是早点回去罢,你一定惦记着令弟的病。你们真是‘鶺鸰在原’〔8〕。”

    “不!”他不放手“我来办。”

    月生也就不再去抢着办了。沛君便十分安心似的沉静地走到自己的桌前,看着呈文,一面伸手去揭开了绿锈斑斓的墨盒盖。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十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三期。

    〔2〕打茶围旧时对去妓院喝茶、胡调一类行为的俗称。

    〔3〕义庄以慈善、公益名义供人寄存灵柩的地方。

    〔4〕“先帝爷,在白帝城”京剧失街亭中诸葛亮的一句唱词。先帝爷指刘备,他在彝陵战役中被吴国的陆逊战败,死于白帝城(在今四川省奉节县东)。

    〔5〕神堂供奉祖先牌位或画像的地方,也称神龛,一般设在堂屋的正面。

    〔6〕sesameandlilies芝麻和百合,英国政论家和艺术批评家罗斯金(.jruskin.1819—1900)的演讲论文集。

    〔7〕“兄弟怡怡”语见论语子路。怡怡,和气、亲切的样子。

    〔8〕“鶺鸰在原”语见诗经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鶺鸰,原作脊令,据毛诗正义,这是一种生活在水边的小鸟,当它困处高原时,就飞鸣寻求同类;诗中以此比喻兄弟在急难中,也要互相救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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