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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不能联系,面对的敌人太强大,从安全角度来讲,也许别人以为他们俩死了会更好。

    不打电话很难,但还能忍得住,更难忍耐的是上网搜寻的冲动,李竺想知道从前没网络的年代,背井离乡的人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她现在才明白,如今的独立都不是真正的独立,就比如她,从前出那么多次差,但其实却从没真正离开过家,总有一部分的她留在家里,留在网络上那些转发和热评中,留在被她嗤笑的黑话和流行梗里,处于期中的时候不觉得,离开的现在她才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是个这么恋家的人。

    “你说——”

    她不想思乡太久,但下一个话题依然不方便谈论:你怎么会懂得这么多,你出现在那洗手间里是故意还是巧合,那个u盘你藏在哪里?刚开始不敢问,现在不想问,恰纳卡莱近在咫尺,到了特洛伊他们就能取道水路从港口进入希腊——一旦进入欧盟区,那还不是天高任鸟飞?家的距离越来越近,她也越来越不想节外生枝,有些事知道太多并没有好处,傅展打算拿u盘做什么,那帮人究竟是谁,李竺其实并不是真的感兴趣。

    “你说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恰纳卡莱?你以前去过那里吗?”她生硬地扭转话题,其实没问的话,落在傅展眼里也等于是问了,她的小心思根本昭然若揭。

    昭然若揭,但不能说是完全看透,这女人看似浅薄,但关键时刻也总能让他有点吃惊。傅展倒觉得她比从前要更有趣——虽然仍怂,但好歹多了点可琢磨的地方。

    “没有,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土耳其腹地。”他说,“但我去过卡利姆诺斯岛——它距离特洛伊其实就几小时航程,你会因为那距离而吃惊的。那里以前属于奥斯曼帝国,但在巴尔干战争中被希腊夺回。看看希腊的海岸线,你就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国家关系如此紧绷。”

    卡里姆诺斯、圣托里尼,这一连串散落在爱琴海上的明珠是避暑圣地,也是奥斯曼帝国千年来的领土。被统治的那些年里,希腊人在伊斯坦布尔留下自己深深的印记,迄今依然可以在不少街区找到希腊风味,60年代,政府宣布驱逐所有希腊公民,他们被允许带走的只有一个箱子,所有的记忆和财富都留在身后,但海峡不会因国家间的龃龉变宽,两个国家依然隔海相望。岛屿间定期通航,每年夏季,希腊都会颁发为土耳其人准备的特别签证,供他们登上爱琴海中的岛屿度夏。现在,夏天早已结束,政变后航线何时重新开放也还是未知数,但这无关紧要,yoko和park(他们现在的护照叫这个了)等得起,如果必要,一条橡皮艇也足够他们进入希腊国土——也许就是因此,希腊政府才会颁发特别签证,土耳其人要进入希腊实在太多办法,堵怎么堵得住?

    “你去卡里姆诺斯干嘛?”李竺问,她的语气一直有点吃惊,像是准备好被大开眼界,这一招能满足很多人的虚荣心,算是她讨好人的小招数。傅展看得透但还是被奉承到一点,“希腊的岛屿我只知道圣托里尼。”

    “那里游客太多了,卡里姆诺斯更安静——我去那里是为了攀岩。”她想调节气氛,他由着她,他们间积蓄了许多疑问没解释,他看得出她在胡思乱想什么,私下觉得很好笑,也认为这有助于保持权威。逃亡路上,一人做主,一人配合,这模式较有效率。

    “我不知道你喜欢攀岩。”

    “我也不知道你练过武术。”

    李竺若有所思地说,“看来我们对彼此的了解还不够深。”

    何止是不够深,原本也就比陌路人好点,傅展想逗逗她,“那你想知道什么?”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你把那个u盘放在哪……同样的问题走马灯一样在她额头上走字幕,又被她纠结地压下去,李竺演一出精彩的内心戏给他看完了,一开口问得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喜欢土耳其吗?”

    “目前来看,不赖。”傅展差点没笑出来,举起茶杯呷一口。这里的水有点苦,他们还在用当地直接打出的深井水。整个土耳其的水质都不好,碱性太高,烧开了也不能喝,在这片土地上,淡水也是宝贵的资源,明早应该在村里多买点。

    “人民是挺淳朴的,也许因为他们以为我们是美国人——土耳其人不喜欢中国人。”

    “工人和城市居民,也许,农民不会,农民基本不关心政治。”他取过剩下的那瓶矿泉水,喝一口,递给李竺。“当然,也得感谢哈米德,他确实是个很卖力的向导,成功地让我们接触到乡村的淳朴一面。”

    不淳朴的一面是什么?李竺做个鬼脸,举起水瓶也喝一口,“也许他只是怕他需要掩盖的罪案越变越多。”

    想到哈米德的老板,傅展唇边的微笑变深了。“希望侯赛尼已经找到回家的路,不论如何,他至少留了一命。”

    是啊,不论如何,他们至少留了他一命,侯赛尼醒来的时候会发现自己被绑在旷野里的一棵树边,浑身赤裸,但,绳结不是很紧,他们还给他留了一瓶水。等他回到伊斯坦布尔,再把一切融会贯通,他们早已进了希腊境内,而哈米德也会拿到一笔足以让他发财的报酬,他可以回家,也可以去安卡拉,甚至就留在伊斯坦布尔,毕竟,那是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市,而侯赛尼报警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是啊,至少留了一命。”李竺也绽开一点笑意,这女人笑起来像茉莉花,小小的,一点一点,全然不似他人的明艳张狂,但留心看,也算是有点风姿。她若有所思地摩挲着瓶口。“我们有足够的钱给哈米德吗?”

    “我们可以留一些现金给他当定金,让他给我们一个帐号,余下的部分,等我们回国再支付。”傅展胸有成竹地说,他看出李竺有些许不安,“拜托,如果我们坐走私艇走,就得靠哈米德给我们找船夫,不留笔尾款,你能放心登上那艘小船吗?”

    “……你就不怕他觉得自己再也收不到尾款了,给我们找艘漏水的船?”

    “他不会,他会相信我的。”傅展很有把握地说。

    “为什么?”

    “他怕我。恐惧比贪婪更有力量。”

    怕?怕什么?如果哈米德和船夫说好,在大海上溺死他们,拿到的钱他们平分,那他面临的风险无非是这一艘船再没回来——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太可能赤手空拳地游回岸边,继续找他的麻烦。这计划对他的人身根本毫无威胁,李竺看不出他有任何理由害怕,她嗤了一声。

    傅展不说话,就看着她,沉着脸,一直看到她额际冒出冷汗,眼神开始游移,才移开眼神呵呵笑,“你看,你明知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但还是怕我——这就是恐惧的力量。”

    李竺很想吐槽,看得出来,但她在忍,这女人真的胆小,怂得平庸,不像是他服务的集团总裁乔韵,底牌一对烂三也敢赌博——她根本不在乎输,反而一直在赢。傅展有时也在想如果他是和乔韵一起被困伊斯坦布尔机场又会怎样?

    也许根本就不会怎样,她一开始就不会藏在洗手间里,死都要死在贵宾休息室的虚荣。看似愚蠢的决定,从现在的结果来看,最后反而会化险为夷,而他周全的考虑反而成了惹祸上身的导火索。如果说李竺是怂,那他也只能用衰来形容,因为她的怂,他就更衰,要不是和她在一起,考虑到她的感受,他说不定也不会进那个女厕隔间。

    傅展有少少迁怒李竺,她没用得理直气壮,u盘的事,不问就甩给他,回国后全由他处理,她也能少点麻烦。这些小心思都是人之常情,也因此更加庸俗,要像哈米德,一路怂到底也还好,她却总忍不住想问一问,还想反抗一下自己的怂,这反而让人更看不起,乖乖闭嘴就行了,多问什么?反正最后还不是要按他说得做。

    “……我怕你,就是因为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对我怎么样。”

    “什么?”

    “没什么。”

    声音低低的,傅展一开始是真的没听清,她也怂得快,很快欲盖弥彰地大声否认,这很李竺。傅展回味一会才听明白,又不禁哑然失笑。

    也不是全然如预料中那么怂,时不时还是能给点惊喜,意外的犀利:他会不会对她怎么样?原来她也不是没猜测,如果在机场,她要拆伙,如果在逃亡中她表现不好——他会对她怎么样?

    这句话,说得几乎有点挑衅,即使用低低的音量来含糊,用低垂的肩膀来遮掩,这依然是挑衅,傅展也被激起兴趣,仔细地审视李竺:她哪儿藏着的胆子?

    真看不出来,就像是看不出她会武术,身手居然还可以。李竺看着就是人们俗称的白莲花绿茶婊的样子,细眉细眼,瘦瘦小小,长相清秀,说不上多惊艳却很有气质,细看不能说不美丽——她很会装模作样,本质的庸俗被掩饰得很好,光看外表,还是有点卖相。

    楼下有人在走动,是哈米德,老板拿着橡胶水管从外头走回来,隔着窗户同他聊天。这是间典型的土耳其民间建筑,土黄色的二层小楼,花砖窗,墙体很厚,隔热保温,屋里悬着挂毯,村里的宣礼塔在放睡前礼拜的唱经声,不过哈米德和老板都没什么反应。旅馆老板和城里人往往不那么虔诚。

    土耳其的夜空真的很美,这一整条路都没有光污染,夜车开在路上,除了车灯以外能看见的是满天的星光,还有路两旁烟草地摇曳的影子。在悠悠的唱经声里,听着哈米德和老板大声的谈笑,闻着廊下飘来的水烟味儿,月光混杂着星光不由分说地闷头砸下,这场景能醉死文青,任何一个人的美貌都会在这浪漫的氛围里得到加成,傅展的审视味道渐渐淡了,他斜着眼看李竺,李竺也看着他,两人心里都动了一下,但又不约而同地露出哂笑:算了吧,和他/她?

    “……觉得有点对不起他。”气氛有点松动,李竺就又有胆子说话了,照旧是低低的,不敢看他。

    “谁?”

    “哈米德。”

    当然他们并不能立刻兑现诺言,这是个问题,但傅展感觉李竺说得并不只是这些,她对哈米德的现状抱有歉疚,对他充满热情地投入到这场冒险中的绝望,以及他蕴含着巨大风险的未来。——不可否认,他的确是个热情的向导,也在极短的时间内融入到团体中,全心全意地为他们考虑,这段旅途没他会少很多便利,而庸俗的人的确很容易被这种虚假的温情打动。

    “斯德哥尔摩患者指望的就是这种怜悯。”他说,没有和李竺争吵的意思,“你对他的现状感到愧疚,为什么?你希望看到什么,像是哈米德这样的青年未来摆着无限的可能性,他可以做服务员,进工厂,上夜校,做水电工,社会上永远有无数个职位招贤似渴,没学历也不要紧,只要他肯出苦力又足够聪明,赚得不会比小白领少?你觉得社会就应该这样子,所有的年轻人都该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他没有拥有这样的好条件,所以作为精英,你有些居高临下的怜悯和愧疚,像是你没尽到你的义务,他的世界才会这样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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