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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显然一边说,一边在回想昨日萧传中的解释,即便是回想,面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少许惊容,醒了醒神,方才续道,“直到两年前玄冈接任宜阳知县时,望海侯忽然将他叫去说话,玄冈这才知道,原来这陈七哥和先太子,是同月同日生,说来也巧,他是福王七子,家里都叫七哥,再加上又和先太子是同月同日生的,襁褓之间抱进宫中时,先太子便极是喜欢他,说他和自己的亲弟弟一般,自小就是另眼相看,到了三四岁,更是长期住在宫里和先太子做伴。因此不论是福王府上还是望海侯府上,对他都是另眼相看,不同于一般的宗亲子弟。”

    “若只是这般,那倒也罢了,可偏偏先太子十岁上染了痨病,您也应该听说了,先太子生来仿佛就有佛缘宿慧,得病之初,仿佛就认定自己是好不得的,不能在天家养到冠礼……”萧明氏说着,也不由得叹了口气。“自然了,这样的话,官家和圣人根本就不愿听,也不许太子说,只是咱们私下说一句——这肺痨是绝症,本也治不好,先太子天年不永,倒也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事。自那以后,先太子便把七哥送出东宫,不许他再进宫常住,说是不让他也染了肺痨,又做主给七哥安排了许多课程,言行之间,对七哥的期望是很高的,大有日后把一切都托付在七哥身上的意思。”

    “您也知道,朝中这些年来,南党、北党相争,包括官学、南学、北学,也是争得厉害,大有百家争鸣的意思。官家是略略倾向南学和南党,”萧明氏此时是更多了几分黯然,“但太子本人,在政事上从来不言不语,只能说从学术上,似乎是对宋学更有好感。只是在京中,几派彼此攻讦甚剧,都有些互相抹黑的意思,让七哥冒用萧三十四哥的名字,来宜阳读书,就是先太子的意思——起码,玄冈本人就只知道这一层,至于上头是否还牵涉到官家,那他也不敢多说……总之,先太子不欲让七哥暴露身份,因此亲自遣人往望海侯府打了招呼,又派了心腹胡教头护卫在七哥左右……”

    接下来的事,自然不必多说什么了:太子钧命,岂是萧传中可以抗衡的?再说,此事对宜阳书院也是有利无害,若是萧传中说破,被萧禹——不,被陈珚看出端倪,那反而不美了,因此萧传中也就一直保持沉默,直到如今太子去世,方才为不告而别的陈珚出面解释原委,解开宋家人心中可能有的芥蒂和疑惑。

    世间竟有如此奇事,就仿佛戏文中的微服私访,也竟就出现在身边,小张氏听完萧明氏的话,也是半晌都作声不得,心中无数思绪此起彼伏,过了一刻,方才是渐渐有了些头绪,一边收拾心情,一边就含笑道,“原来竟是如此,怪道他之前不辞而别,官人回来说起,我们还为他担心,不知萧家是出了什么事……”

    宋家没有生气,这是最好,萧明氏显然也松了口气,明老安人也说了几句场面话,气氛便更是好了。萧明氏不免也和师母一家说道几句,“知道的时候,吃惊得不行,也责怪玄冈为什么不先告诉我,玄冈含含糊糊的,那意思,似乎不让他往外说的,并不仅仅是先太子……”

    对于陈七哥的近况,她却是不了解了,“虽说先太子看重,但从前先太子在的时候,自然不曾说起此事,再者,先太子也只是太子,官家的心思如何,还不知道呢。听玄冈说,宫里常年住着的,还有景王家的四哥,也是和先太子年纪相近,那位可是亲侄,到底如何,只怕也不好说……”

    三人议论了一番,萧明氏又再三为萧传中致歉,这才告辞而去——因是太子丧期内,宋家倒也不曾留饭。

    把萧明氏送出门外,小张氏又折回了明老安人屋中,两人相对良久,明老安人这才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原来……难怪……”

    到底原来什么,难怪的又是什么,婆媳两人便是心照不宣了。

    小张氏见明老安人神色似有些许郁郁,略一思量,便笑道,“如此一来,也是解了新妇心中的疑惑——之前也是和姑姑提起过的,那提了三姐的周家衙内周霁,连国子监也不读了,到宜阳来入学,新妇心里,本来还纳闷得很……”

    明老安人双眉一轩,“看来,周家虽然和景王家四哥亲缘更近,但却是更看重这萧——这陈珚啊。”

    “听官人说,周衙内和陈珚在学中关系也很是亲密,两人时常同进同出、有说有笑,”小张氏微微笑道,“周家提这门亲事时,新妇还有些不解,您说只为了一门亲事,就把周衙内从东京国子监叫回来,是否太过慎重?如今看来,周家姿态这么殷勤,应该是早已得到了一些消息。”

    周家是太后娘家,说到消息,肯定比萧传中这么个旁支末进要灵通得多了。这景王四哥和福王七哥的入继之争,看来胜负之势,已经颇为明显,身为未来太子的授业恩师,宋学即将获得的好处,那自然是怎么说都说不尽的。明老安人的眉头,慢慢地也就展了开来,她寻思了一会,又不免叹道,“就不知道三姐那边……”

    “新妇自然会和她好好说的。”小张氏心中也是叹息,面上却不露端倪,话头一转,又谈起了周霁。“适前也未和您说过,这周衙内……”

    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婆媳俩不免多聊了一会,家事就耽搁了下来,当晚小张氏忙完了家务走进内室时,宋先生已经梳洗过了,手里更是拿了一张面巾,笑道,“今日也让我为你打打下手。”

    小张氏挥了挥手,笑道,“官人快别闹了,你是何等身份,哪能折节为一妇人服侍洗漱?”

    两夫妻说说笑笑,宋先生到底是亲自为小张氏揩了脸,方才坐在桌边,一边喝水,一边和小张氏闲话,“陈珚的事,和三娘说了?”

    小张氏点了点头,“三姐竟是早就知道了——她说,陈珚因和她投缘,很早就告诉她实情,只是没说他可能入继宫中的事——这倒也是自然,这原也不是他能说的话。”

    “哦?”宋先生有些吃惊,“三姐早就知道了?”

    “可不是早知道了?”小张氏想想,也是笑了,“她许是猜到了什么,还和我说呢,说自己就是把陈珚当了兄长,如同咱们家三哥、四哥是一般的,我听那声气,反倒是反过来宽慰我的意思。”

    宋家有意把宋竹许配给萧禹的事,一直都办得很含蓄,因萧家一直没上门提亲,长辈也就一直都没和宋竹挑明。以宋竹的年纪和一贯的表现来说,说她对陈珚有意也可以,说她把陈珚只当作哥哥也可以,不过若是陈珚早就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那么应当还是后者居多了。——国朝宗亲从来只和勋贵联姻,几乎绝不可能和宋家结亲,即使福王家有意,宋家也绝不可能答应,这一点,宋竹肯定也是明白的。

    宋先生偏头想了想,眉头微微一皱,旋又松了开来,“也罢,她如此想,那是最好了。”

    “正是,”小张氏到底是做娘的,对陈珚还有些缠绵不放,“就是这陈珚,瞒了你两年多,却是私下不知什么时候就把身份和三姐挑破了,三姐居然也帮忙瞒着,不往外说……”

    她摇了摇头,叹道,“唉,都是不说这些了,现在说这些,终究也没什么趣味。只说这书院的事,若是官人你要进京,书院是跟着一道进京,还是留在宜阳?”

    宋先生之所以出京回乡办书院,并非是他特别喜欢家乡,而是开封争斗太剧烈,他存身不住。事实上任何一个学派若是有机会,都是希望能回东京讲学的。陈珚在书院读书两年,和他师生相得,学术上是纯正的宋学门生,若他入继东宫,请宋先生入京讲学的可能性很高,虽然不说是十拿九稳,但宋家这里,总是得先做点准备,也免得到时候诏书下来了,忙忙乱乱的,许久都动不了身。

    “此事先不用去想。”宋先生摇了摇头,眉宇间却是浮现出一丝凝重之色。“陈珚入继的事,不是这么简单的,自古但凡过继,都是由近及远,现放着这许多亲侄在,即使官家有意过继陈珚,所受阻力也不会小,再者,官家心思如何,还很难说。”

    小张氏的眉毛不免就扬起来了,“这过继之事,外臣平白无故,也不会往里头掺和吧?咱们这一朝,在皇嗣一事上栽了的大臣还少吗?怎么还有人急着往自己身上扯?”

    “你只知道陈珚到咱们书院来读了两年书。”宋先生淡淡地说,“却不知道别的——我也是今日收到老朋友的几封信,方才是知晓了这其中的一些秘辛:景王四哥从开蒙入学以后,所受的,一直都是最纯正的南学教育……”

    春寒料峭,即使还燃着炭火,屋内总也难免有几分湿冷,伴着宋先生幽幽的话语,毕剥一声,几朵灯花纷纷而落,光影波动,倒是给小张氏惊疑不定的面孔,多添了几分阴霾。

    第59章翻篇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国朝皇宫的墙本来也就不怎么密实。萧三十四其实是陈七的消息,不出一个月就传遍了整个书院,女学内外自然也不例外,两年前陈七误入女学,引来众人取笑的故事,忽然间又被翻出来说。而宋竹、宋艾姐妹,以及最近刚刚入学的范家六娘,也都成为女学生们打探的对象——对于这个极有可能要入继大统的福王之子,即使是出身大家的小娘子们,也都是好奇得选择放下了矜持。

    “确实是见过几面,但却不大熟悉。”宋竹和宋艾都是这么一个说辞,“男女有别,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即使师兄曾对我们有过照顾,但也是看在家父份上。若说家里有谁和他熟悉的话,应该也就是我们家三哥、四哥了,他们年纪相近,倒是挺能说得上话的。”

    至于范家六娘,那就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她是范家三房的女儿,陈珚的姨妈是范家大夫人,两边隔了房,见面机会也不多,一直到太子去世以前,她都还毫不怀疑地以为曾过来拜访过几次的陈珚,的确就是望海侯家的三十四哥呢。

    不过,不论熟悉不熟悉,陈珚和宜阳书院渊源深厚,的确是不争的事实。即使书院一时还比较冷清,不复去年的盛况,但诸多学子脸上的笑容,却已经是灿烂了不少:正所谓时穷节乃现,能在书院最困难的时候不离不弃的人,定然会为山长宋先生看重。今时不同往日,若是陈珚这个宋学门生入继大统,宋学扶摇直上,那是眼见得着的事,到那时候,宋先生是会选择他们这些忠心不二的宋学门人,还是选择曾背弃宋学而去的那些北党之后,还用多说吗?

    景王四子这位竞争者的消息,并没有流传得太广,是以书院舆论之中,陈珚入继大统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甚至是他前来宜阳书院求学的举动,都被有心人解读出了种种含义:太子身子一直不好,官家又没有别的子息,陈珚这个储君的储君,难道是自己千山万水地到宜阳来读书的?肯定少不得是大人们的安排,能安排陈珚的大人,出了福宁殿里的官家,又还会有谁呢?

    不论陈珚是否能入继东宫,宋学大兴,看来已经是转眼间的事了。学子们的精神面貌自然也是焕然一新,今年乃是大比之年,若是能赶上今年考中,经过几年的磨砺,待到储君登基时,自己这些昔日同学,岂不也等到了大展宏图的好时机?因此,书院内虽然也难免流传了一些闲言碎语,但大环境的读书氛围,反而更加浓厚,这也算是个意外之喜。

    至于宋家——如今在宜阳县乃至洛阳城中的风光无限,那就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宋先生所收的信件到底增加了多少,接到的邀约又暴增至以前的几倍,以及宋家的生意如今好做了多少,在族中的地位又上升到了哪个地步……除了宋家人以外,谁也不会知道,而低调如宋家,自然也不会将这样的事情分享出去。

    宋竹身为宋家女,现在年纪也大了,家里人把她当大姑娘看,对于家中现在的处境,心里倒是有数的:宋先生和朋友们往还的书信,一直都是她帮着整理,太子驾崩到现在两个月,收到的信件已经是上百封,连回都回不过来,至于各种邀约,那就更不必说了。甚至于连之前隐约有和宋家翻脸意思的那几大家族,如今也是换过了一张脸,又开始和宋家套近乎,要不是多少还顾忌了几分脸面,只怕又要把衙内们往宋学里塞了……

    这些事,她都是一清二楚,甚至对于景王四子的存在,宋竹也是知情的。父亲和萧传中谈论此事的时候,她就在一边服侍。因此外人看宋家,虽然是羡慕得一塌糊涂,只觉得宋家有大气运在身,但宋竹自己却是知道,宋家现在,实际上已经是卷入了一场牵连极大的政治角力之中,可以说,陈珚一日不登基为帝,宋家就一日也不能安心,即使陈珚做了皇帝,宋先生身为帝师,宋家的日子,也注定不可能再像从前那般清静了……

    而宋竹在如今所能为家里提供的全部助力也就是一点:不碍他们的事。

    她的婚姻并不能为家里换取多少利益,这一点宋竹是清楚的,在牵涉到国嗣的问题上,别说儿女亲家了,就是亲兄弟,都可能因为自己的利益而反目成仇,亲事所牵起的那条单薄的线,在这洪水一般的大势跟前,根本什么都不是。再说,以父母的作风,也不可能把她作为和别家结盟的筹码,即使宋竹本人情愿,爹娘也绝不会答应的。

    所以她能做到的唯一一点,就是别让爹娘再为自己的事操心,把精力集中到他们该操心的地方去。

    所以……她也就不能再继续喜欢陈珚了,如果陈珚只是个普通的宗亲子弟,她还可以努力一把,虽然这样的婚姻有些离奇,但毕竟也不犯什么忌讳。福王都和皇帝隔了一辈了,陈珚排行老七,等到他继承福王位置,起码还有好几十年——按照国朝的惯例,兄终弟及,如今的福王是第一代王爵,他去世以后,王位就从长子开始往下,二哥、三哥……这样在嫡子间按序齿传承,陈珚指不定到死都轮不到福王的位置。宋家嫁个女儿给这么个学生,也没有什么。

    但陈珚现在有希望入继东宫……

    在母亲和自己说起此事的时候,宋竹就什么都明白了,为什么陈珚说两人门第不配,为什么他说如果两人在一起,受害最深的会是宋先生,其次才是他自己。——国朝后宫,从来都是勋贵之后,即便是从老宰相门第中选取太子妃,那老宰相起码也得去世三十年以上……后宫和朝政之间,永远都不会发生联系,而父亲的宋学,却是有希望争夺当朝道统的显学。

    若是自己做了那什么太子妃,非但家里的叔伯兄弟们,永远都将和政事堂、枢密院无缘,就连宋学,也注定将在几年内烟消云散,再也不会有成为官学的一天。

    这样的事,宋竹第一个不允许它发生。

    她一向自知天分有限,只能仰望兄姐父叔,苦苦努力,只是为了使自己配得上宋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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