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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有穿的,这一切都是他的,也是他自己亲手争取来的。还记得当铺里的势利的李老板,动不动就对他扯大嗓门;王五还跟他打过架,还扯过他的辫子;还有那些对青妹心存不轨的,看他们以后如果对她不规矩,他就挖了他们的眼睛。他呆在特意为他准备的大房子里,那里有暗红色的雕花木床,有一个特大号的衣柜,院子里种些花花草草,还有一口水井。每天都有卫兵给他送饭过来,有重要的事就请他去商量,打仗了最先想到的是他。周围被敌军欺侮过的老百姓恨不得生生世世跪在他脚前。他要做的事是把他们扶起来,然后是没有什么畏惧地活着。

    他在那年小雪时分又回到了甄将军那里。那天他走过去的时候真的很高兴,又见到甄将军了。走到他面前,低下头看他的严肃的脸庞,他等着他热情地唤他。短短的二三个月,他已经习惯于等人来招呼了。

    ——阿大,过得好啊?又见到你了,真开心啊!来、来、来~天冷啊。到屋里坐坐。

    ——嗯。

    低头弯腰走进房门,他看到没有大椅子,理所当然地坐在了床上。久别重逢,将军的高兴劲就别提了。他让士兵们捧来水果放在靠床的圆桌上跟阿诺聊起家常来。他甚至还说了由于自己在外面打仗,连老婆都被人抢去了,他笑笑:“阿诺,还是你好,这么好的老婆跑不了,孩子大了也会孝顺你。”

    阿诺就很自然地想起了青妹,她是很美丽的,宽宽的额头和尖小巴,以前她总是说他没出息,现在他有出息了,一家人却隔山隔水,不知还有没有相见的一天。他真的想回去了。将军后面的话他就没有听到,自顾自地想心事。

    晚饭后,阿诺一个人走到了他们驻扎的西本墩的山岗上。山很美丽,错落地种些树,远处有小河,造了点声势叮叮咚咚很让人欢喜。有几个人在山脚下值勤,枪尖朝上,傲然而立。他唱起歌来,他的声音响彻云霄,士兵们都昂起头来,其中有一个年轻的脸庞非常像女孩子,阿诺的心里猛然跳了一下。刘军师走到他身旁:“离家好久了吧?想家就回去,在这个地方呆到死也回不了。”

    阿诺呆了,他是部队的英雄,而他是部队的军师,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一下子竟不知说什么好。

    ——别这么看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和索求,这包括漂亮的衣服和鞋子,美味的食物,动人的爱情,良好的家庭环境和不断的进取心,离家这么久,我也会想家。我真厌倦战争。如果你有机会拥有金钱和名利,爱情与家庭,你会离开这个地方吗?

    ——你不肯回答我,我是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我不喜欢四处奔走的日子,我害怕有一天我会死在这无情的炮火中。可是走到哪里都有战争,我真恨他们。

    ——我也恨他们。他们抢夺我们的土地,害死了好多的人。

    ——你错了,我只是恨这种日子,穷途末路。

    他转身要走,想想又转过头来:到我的房间去玩玩吧,我有好玩的东西给你看。

    阿诺摇了摇头。他被他几句话说得泄了气,心里好似冷却了一般,醒过来时一声大吼,士兵们全都掉过头来。

    将军生气了。

    他见到阿诺第一句话就是:“你不要命了,被你一喊我们的目标全暴露了。你以为全世界跟你一样刀枪不入?”他的手用力一挥,不小心把送茶的侍兵手中的茶杯撞翻了,水洒了一地。阿诺站起身往外冲,将军喊了一声‘站住’,他理也没理,头跟墙都差点撞上。

    阿诺睡不着觉。摸黑到了刘军师房里,刘军师点着灯在看书,又或者是在等人?

    他放下书:你来了?

    嗯。

    军师把他让到床边,自己也把椅子拖到那里,与阿诺面对面坐下:“将军就是这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好像这里只有他最大,我们都是小角色。你是人人尊重的大人物,他却觉得你是他的仆人。他还暗地里和我说过你是个怪物,有勇无谋,注定了只能是个受他管教的奴隶。”

    阿诺惊呆了。这个称兄道弟的将军,竟然背地里这么说他?

    ——他还说什么?

    ——他还说了别的部队都给你住那么大的房子,简直浪费!我就不这样,宁可省些钱来给士兵们多买些吃的用的。他把士兵们看得比你重要得多了!你也许会想我为什么要对你说呢?因为我想他这么看你,也必然这么看我,他跟你说我的坏话了吧?

    莫须有的一席话惹得阿诺怒气冲天。他真的要回去了,他才不要呆在这个地方呢!

    ——我要走了。

    阿诺说。他是说给军师听的,他想这么说有点面子。军师从床底拿出一个纸包,塞在他手里:“这是我的积蓄,你拿去好好过日子,我现在走出去会被乱枪打死,放在手里又迟早会被他们发现,你先用着吧,也不用你还,只要我以后如果来找你,你能接济一些就行了。

    好。

    阿诺出了屋子就往外赶,他想走到哪里都不会饿死,何必在这里受气?他当天晚上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军师真是太高兴了,这次他的任务完成得天衣无缝。他轻而易举地煽动这个神话般的人物离开了战场。在这里他隐姓埋名五、六年,终于有了惊人的成绩。等战争一结束,他就离开这个鬼地方,有了钱,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这里注定会是洋人的地方,他们的枪弹和技术是国人望尘莫及的。他早弃暗投明了,这是聪明人的选择。一个阿诺,双拳难敌四手!

    一招离间计让阿诺愤而出走,他很想家里的人,潜意识里就盼着回到他们身边。可是他心里面是很乱的:“在部队这么久,大家一起打仗,生与死都经历了,说走就走心里说不过去。甄将军会那么侮辱我吗?还是军师的恶意挑唆呢?可是军师为什么要骗我呢?不可能的!”

    想来想去也没有答案,就干脆不想了,等回家见了青妹和孩子们再说!路已经走了一半了不可能再返头回去,没有这样的道理!

    阿诺回到了家,甄将军那里却乱了套,一看阿诺不见了,那还得了?仿佛一间屋子少了顶梁柱,将军的心里像是揣了只小兔不知所措。一个人带着兵跑来跑去,当他确定他是不在这里时,他几乎绝望。他知道在这人心惶惶的战争年代,阿诺的传奇和神武对大家来说是怎样的奇迹和多大的希望。可是他突然不见了,他到哪里去了?被敌军生擒了?

    ——以他的力量似乎不可能。

    被敌军收买了?

    ——在一起这么久的战友,怎么可以心怀猜忌?

    一个人去打敌军了?

    ——不会吧?

    厌倦了战争,回家去见老婆孩子了?

    ——可是连交待一句都没有啊。

    这是个无底的深渊,他不敢往下想,也不能再往下想了。

    一边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边是盼归的箭。阿诺几千次地想过重逢,现在重逢就在眼前,他站在那幢为他安置的大房子前,拼命叫门,门上的铁环‘拍拍’作响。

    清脆的应答声一路喊出来,虽然已经近冬天但是阿诺的心里都是暖意。青妹打开门,一下子愣了,过了两秒钟才‘呀’了一声,把他的衣角给扯住了。阿诺一个激动索性跪了下来,抱住了她。

    又是一个征人与思妇的故事。故事是离奇的,但是哪个故事没有自己的精彩?感情是真挚的,但是每个人的真挚又别是一种柔情似水。

    女孩和最小的孩子迎出来,对他又跳又笑。其它的孩子都上学去了。大家都在一起了,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晚上了,青妹和孩子们围坐在他的身旁,听蛮族的血腥屠杀,阿诺说他们自己人的生命好比野花小草,在战争随时会死去,却又如此永生不灭;生命好比河流,交汇在一处,可以任意被腰斩又源源不竭。走一步就是血的代价。血是花的色彩和希望的颜色,是生命的游走。周围不断有人倒下,又有人站起来。蛮族人拿着枪,大吼着。我们在枪弹中穿行,大喊着。

    他们都仔细地听着。他们不知道他是自己出走的,他是个无视纪律的逃兵,在他们心里他是个彻底的英雄。

    他津津乐道着这一切。然后他提到了自己,自己在前线冲锋陷阵,从来都所向披靡。看着那么多人在自己眼前倒下,自己却一直站在那里勇往直前。他抱着两个人逃开了炸弹的威胁,他拿着族人的旗帜指挥若定。旗子那么红,似乎这就是一种感召的力量,让我们去热血沸腾,让我们冲杀拼搏。

    这是有点变味的故事,每个人都不觉得,包括阿诺自己。偌大的房子空中楼阁般支在这一片空旷的贫民区中,冷漠地嘲笑着他们。那一天晚上下了小雪,纷纷扬扬的,青妹给每个人都置了厚被子。孩子都上床睡了,他们两人兴奋得不能合眼。

    ——给我唱首歌吧!就是那首卖花买绸好吗?

    青妹不言语,静静地看窗外的雪。过了一会儿,歌声就飘出来了。

    舍弃那些尘世纷纭,去看云卷云舒。隐士与和尚就是如此的,不想去评论也不愿评论对与错。军营的生活,让阿诺有了变幻不定的讲不完的故事。远地的硝烟,也让青妹和孩子们有了无数的憧憬与景仰。幸福的一家人,不理天下事的态度。

    这对他们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将军的信到了,讲部队的死伤和百姓的哭嚎。阿诺放下信,雪已经下得很大了,街头没有几个人,他把信放在窗口,把窗子打开,风呼呼的吹,到晚上去看的时候信已经模糊不清,阿诺说:“信上写些什么我已经忘了。”

    青妹说:“信上写些什么呢?”

    “我已经忘了。”他的眼里晶莹一片。

    将军和军师的信一起来了。

    军师的信里面有几张银票和几句简短的问候。

    将军的信里也很简单,他说我们都想你了,我们都需要你,我们已经向后退了六、七十公里了,我们无可奈何。

    雪在窗外静静地下,一切都很纯洁并且庄严。美丽的雪花轻轻地飞舞,有几朵调皮地钻进字里行间,润湿了一大片。青妹端进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对着她温暖地笑。他端过来,热气扑上他的脸庞,在他眼里聚拢来,变成了水滴掉进碗里,青妹不知所措起来。

    太烫了?

    ——不。

    这几天回来不开心?

    眼泪掉下来:“不。”

    青妹跟着哭了。

    她跑出房间,到了院子里,院里种了一株腊梅,黄黄的不起眼的花朵承受着彻骨的严寒散布着让人难以想象的惊人的香味。香到凉到她的心里。阿诺走出来也抬头看那株腊梅:开得多美。

    雪下了三天,没有停止的意思。阿诺坐在家里对着妻子儿女微笑,他有能力保护他们,哪怕是枪林弹雨他都能让他们不受到伤害。那个遥远的地方遥远的故事,有他喜欢的人和事,有太多的激情和想法,有些事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一个人有些事终究无能为力,心疼的也在心的角落里。有几片腊梅花掉在雪地上,有些残败,依然暗香无比。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一下子又变小了。他亲眼看着自己变小却无可奈何。一瞬间天眩地转,该有的都没有了,该忘记的又回来了。在窗口的那封信字迹模糊。青妹端着碗走来,‘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两个人全都跌在地上,只是默默地看着。阿诺突然说:信。

    青妹把信递给他。

    他看了很久:你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吗?都看不清了,真是的。

    说完眼泪就掉下来。

    青妹‘哇’地一声哭了。

    ——你想听以前的事吗?我以前打仗的事?

    ——想。

    讲故事与听故事。

    火炉子与热腾腾的饭。

    信还是一封封地来,将军的信简朴扼要。阿诺不能把信放在窗前的桌子上,该死的它是那样高。青妹有一次拿信的时候偷偷地藏起来让老大来念,一听,他们都傻了。周围的空气都僵了。原来他们是那么需要他呢!

    她把信扔在他的面前,原来信一直是这样的!一直是这样!

    阿诺不出声。青妹把信从地上捡起来,撕得粉碎:“看不见了,我知道你忘记了。”她把纸片撒得整个房间都是。她转身就走。阿诺抱住她的腿,她抬脚一踢,他挡不住,一直被踢到角落里。

    那天晚上下了冰雹,没有风,冰雹依托重力垂直砸下,院里的腊梅也纷纷掉落,暗香在空气中流动。天是出奇地冷。连身体的余温都保不住,直冷到心间去。阿诺突然害怕起来,就像那天飞机轰炸后的夜晚,仿佛自己孤身一人。院里的腊梅不管是开得正艳的时候还是落下枝头,都香飘万里,它们怎样都招人喜欢。在整个的冬天都无所惧怕。人竟比不上它了!

    他觉得自己肮脏无比。

    再也不刻小石头和桃核了。事实上即使他想刻也没有地方收购了。兵荒马乱的时节,衣食无着,民不聊生。他还能干什么?他还可以干什么?

    屋外的噪声大,屋子里的人心里空荡荡地更加睡不着了。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打湿了大半个枕头。因为人小屋子又大,好比呆在一个空旷的公墓中,周围的动静让人顿生悲凉之感。他跑出了屋子,去看院里的腊梅,开得太高他双手乱攥也没扯下一朵来。他又用手去地上乱摸,地上有些水冻住了,没有冻住的又寒得彻骨。他终于摸到了一片,连同水一起捧在手里,他静静地哭了。他好像要晕倒了,在晕倒之前,他的一生放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里重现了一遍,欢喜还有忧愁。他又踉跄地跑进了青妹的房间,门没栓上他整个人站不稳往上靠,门被撞地‘吱呀’一声开了。

    青妹背朝里静静地落泪。她心里的英雄情结让她打心眼里看不起他。他跌倒在地上,他轻轻地叫:青妹。

    ——知道你怪我。我知道。战场上太多的人,永无止息的战争。在部队里面也人心不齐,刘军师是奸细,这是我刚刚想明白的。是我太骄傲了,太目中无人,才让他有机可乘。我也觉得奇怪,将军是不会这样的。

    青妹的眼泪止不住地滚落。

    ——我一时糊涂。我想部队里将军看不起我,我还不如回家和你们好好过日子。我有力量保护你们。战友们一个个从我的身边倒下,仗永远打不完,我就想起‘生离死别’的话来了。我一个人的力量能有多大,部队里人心不齐,仗就这样大海一样望不到边际——

    青妹爬起床来,身体瑟瑟发抖。他以为她在乎这些?她不懂这些。她想告诉他县长的家只有这幢房子的十几分之一,一个房间就放下了一张床和一个五斗橱,他的婶婶曾经死在了敌人手里。他信誓旦旦有危险了就让他们安全撤离。其它的事都不重要,我们要对得住人家!是县长求着他到前线去的,结果他在人家最需要他的时候逃回来了!当她爬起床发现他已经昏倒在地上,他的身体冰冷,青妹突然慌了:“孩子他爹。”

    ——怎么了?醒醒啊。

    村上的医生已经走光了,青妹把阿诺抱上床,盖上轻便和暖的被子,守在他床边。他的意识模糊不清,一会儿喊:

    ——腊梅香啊,真香啊。

    一会儿喊:

    ——怎么办啊?现在怎么办啊?

    一会儿喊:

    ——别看不起我。刘军师是奸细。信呢?看不清,青妹,青妹

    青妹握着他的手。她在心里默默祈祷:“你一定要好起来啊!”

    “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过快乐的日子,你不能去冲杀拚搏了,但是我爱你。我知道你做得不对,我们一起承担,等我们有能力的时候我们一起赎罪。”

    “我们找一个没有人找得到我们的地方,走得远远地,走到天边去。”

    她拉着他的手,孩子聚在房间里面,青妹说:快来看看你们的爹。他生病了。他又变小了。他是因为我们变小的。他是人人眼里的英雄。快点过来,喊声爹啊,跟娘一起喊他回来。快点啊!

    孩子们都聚拢来,一声接一声地喊,哭成一片。一天的时间过去了,孩子们也不喊饿,青妹一直守在阿诺身旁。阿诺竟慢慢地好了。他坐在床上,看着雪花一片片地从天空掉落,把整个冬天都装点得非常圣洁。他终于明白了,他的心中永远不能割舍掉一些东西,如果真是这样离开这里,他将一辈子想自己是个逃兵。他错了,他以往是不敢思想,他心里一直明镜似的。

    青妹说:“我们走,现在我们已经不能做什么了,等到我们有能力的时候我们再回来。”

    他轻轻地笑了:能走到哪儿去啊?

    “总会找到容身之处的。”

    她是如许刚强的女子,善良而且美丽。

    军师大老远地奉命从部队赶来请他了。其实军师心里明白的是阿诺只不过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没多大作为。这次他来到这里是想来看看他的麻木和巩固他的麻木。让他再也别出来受罪,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吧!

    他用食指和中指捏住了大铜环,翘起了小拇指,不疾不徐地拍门。青妹在屋里喊:谁啊?

    ——刘才华。

    阿诺想,他还是来了,这么快。他望了青妹一眼:是刘军师。

    那个奸细。

    开门的时候,雪突然下起来了,青妹一开门:“哟,你瞧,身上都是雪(血)啊,冷透骨了吧?”青妹一笑,笑得刘军师心里都荡漾起来了:阿诺真有福气,老婆水灵——好像沾了水的小青菜呢!

    “嫂子,阿诺哥在吧?”

    “回来过,又回去了,寻思你同他错过了,一个是走的山路,一个是走的水路,没碰上吧。”

    “嫂子,讨杯茶喝吧。”

    “请。”

    刘才华以观看房子为由把房间大略走了一遍,心想以阿诺的魁伟身形根本不可能在这幢屋子里,所以就起身告辞了,青妹皮笑肉不笑:刘将军是走水路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乘船来的?”

    “我猜的”青妹粲然一笑。

    这一笑,让他的心里动了一下。临走前,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他看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们还是快走吧!明天就走,省得夜长梦多。

    ——嗯。

    青妹就去收拾了,阿诺娇小的身躯跨进了房间,像孩子一样地枕着她的腿,心痛地说:“不必带这么多东西,这是逃难,不是搬家。”青妹低头去看阿诺,他的眼睛晶晶亮亮的满是光彩,她感觉在他心里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这让他的气质迥异于他的小个子的形象,有了一种大器的美。

    早上起来的时候,青妹看到会客厅里有一封小小的信,她把它攥在手里,那天寒冷砭人肌骨,她知道有些东西就这样离他们而去了。窗外的雪很无情很圣洁地下着,好比一个不懂七情六欲的世外的仙女,她对着青妹的眼泪无动于衷。青妹跑到孩子们旁边,她把信递给孩子们,她太想知道这里面的内容了,她的手都忍不住地颤抖。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我认为的最好的生活就是和你们一起去过开心和大家彼此关心的日子,这就是我最多的时候的想法。我看到枝头的腊梅开了,冷酷的严寒她视若无睹,香飘万里,我不知道是否身体会是这样一直地改变下去。我知道的是我感到了一种恐惧。青妹说我走的是山路,在你的心中一直觉得我向善求美,与刘军师的轻率下流不同,所以我走了。我走到哪里都最爱你们。我走到哪里都会想着那个天涯海角我们在一起的承诺。

    青妹的眼泪无声地落下来,她说:“他就是你们的父亲,在任何时候都想着我们,有情有义。我们不走了,在这里等着他回来。”

    老二喃喃地说:我去找他。我去参军。老大说:我也去。

    青妹说:你们留下来,保护我们,等他回来了,我们在一起。

    阿诺自己买了北上的车票,坐在座位上他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二三岁的孩子,他一个人对着窗外呼啸而过的景物心里不确定起来了,他去了这一趟有什么用处呢?一切的勇猛似乎已在往昔,现在还有什么力量,还能造就什么奇迹?

    不过勿庸置疑地,他能够把刘才华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东西拉下马!

    到站的时候,他给自己买了条大披风,包了个严严实实。把自己的军帽拿出来,叩响了百姓的门,轻声询问甄将军部队所在。开门的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热情地告诉了他,在这里,很显然地,将军已经成了他们的恩人。或者,也包括那个神话的自己?

    他拿着军帽走进部队就直接去了甄将军的住处,将军有很高的警觉,他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黑暗里,他轻呼了一声:“是我,阿诺。”

    将军呆了,脱口一句:“是你?”

    他把他拉到床上:“是因为变得这样了才离开?”

    ——不是的,去了时候是听了刘才华的挑拨,说你对我怎么样地看不起,后来我才明白他是奸细。

    ——奸细?

    ——我们一起出生入死,而刘才华常常自己行动,在平常你就没有觉得有问题?我因为相信我们的生死与共的感情才告诉你这事。

    阿诺捧出了大堆的银票和没有被雪浸润模糊的信——都在这里。将军一样样地看,然后沉默了,叹了口气。

    他看着阿诺:你又回来了,真是太好了。你会变身术吗?怎么会这样呢?还会变回来吗?

    ——我也不知道。

    前路茫茫,一种不可知的结局。

    刘才华一回来,就被送进了刑讯室。左问右问都沉默不语。后来说要用刑,把火红的烙铁往他眼前一放,他坐不住了。他把一切都招了。这样的知识分子怕什么?怕吃辣火酱,怕上断头台!

    将军让他带功立罪,他连连点头。将军叹了口气:谁没做错过,大家是自己人,怎么也犯不着为那些个蛮横之流卖力。你知道那个李国吗?被老百姓用乱棍打死了。你应该认识那个杨白沙的啊?他怎么死的?一夜之间影踪全无。你就不想是被那些蛮族利用完了杀人灭口?你说的人我们也会让其中几个一起与敌军保持联系,你们的命运如何就看你们自己。

    阿诺只是干着急,他千方百计地想让自己变成巨人,可是一点效果都没有。将军告诉他军师同蛮族保持着联系,我们随时能了解他们想让他下一步干什么。但是他们有什么大计划就不可知。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感到刘才华的异常。不过他劝阿诺不用急,因为大家抱着必死的决心去打仗,个个神武。

    别急,他说。

    大过年了,青妹准备了几样菜。孩子们围坐在她旁边。她就给他们讲一些压箱底的老故事。她想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阿诺会不会突然来叩响门上的铜环呢,她的故事讲得有些断断续续。雪有些化了,那天的阳光很好,只是风挺大,有时吹得铜环‘得得’作响,青妹就跑去开门,一个上午她跑了十来趟。害得孩子们都带着询问的语气:

    爹今天会来吗?

    青妹也不知道,她只是想或者他会来的吧。她给家里置的铜香炉里上了三根香,烟雾是心里那些愿望,一直飘到远地去。她忘记了时间,孩子们都等着她开饭,她却独自冥思苦想,终于孩子叫了她一声:娘。我饿了。

    ——吃饭啊。

    门上的铜环分明地又响了呢!

    一家人在想念中过日子,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月。一天早上起来女孩的脸变胖了,青妹想这对一向瘦弱又缺吃少穿的她来说真是件好事呢。为这事她觉得对得起阿诺,她把一向体弱多病的女儿养胖了!

    她仔细地端详着她:大大的眼睛和浓密的天然卷的头发。清早起来的就先打扫屋子帮老四穿衣服,她微笑的时候总是非常安静。青妹想谁娶了她真是种福分呢。那天女孩却睡到日上三竿还没起床,青妹觉得奇怪,就去叫她。她揉着眼睛:这么晚了?

    她赶紧起床。

    屋子才打扫到一半,扫帚就掉下来。她倒在地上,在落地的那一刹那,好似一片微不足道的叶子的坠落,悄无声息。

    甚至都没有了应有的感受和气息。

    青妹一个劲地喊,可是女孩听不见。

    过了几天,不只脸庞连手脚都有点浮肿,女孩躺在床上呻吟。青妹好不容易请来懂医术的人说是回天乏力。女孩的肚子都鼓起来了,在她脸上一按,就有好深一个手指印,许久都褪不去。青妹白天晚上地守在她床边,她听说用活鱼绑在身体上能治这病,她就让老大老二天天地去逮,逮到了就用绳子布条什么的把鱼绑在女孩身上。鱼刚开始不安分,从布条堆里跳出来,鱼鳍就划破了粉白中有些泛青的肚子。青妹赶紧去抓,然后对着她默默掉眼泪。鱼在肚子上放得久了会臭,鱼腥夹着怪味夹着体臭,隔二三个小时青妹就替她擦一次身。

    女孩拼命地叫爹,青妹应着她:“会好起来的,你爹过几天就回来。”

    有人告诉他们有一种草叫‘观世音草’,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留给世人的良药。青妹就把草药采来,天天炖给她喝。女孩已经说不清话了,当活鱼在她身上跃动的时候她都一动不动。草药从嘴里不停地漏出来。

    青妹哭着对老大老二说:“到县长那里去,让你爹马上回来。”

    青妹再也不绑鱼了,她把她的身上擦得干干净净,换上最好的衣服,坐在床边给她唱歌。她对她说:你爹就要来了,明天准来。

    她笑了。她笑得是这么安静,好比微风拂过树木。

    青妹仿佛掉入了一个深渊,阿诺在千万里远的地方,怕是回不来了,自己竟连她弥留之际都不得不骗她。她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女孩叫了一声:爹。

    青妹就跟她讲阿诺的事,他们在小桥上的第一次见面,他第一次送她的红丝巾,他们一起相濡以沫的日子。她出世时他开心地说这是个女孩子,小鼻子大眼睛多漂亮啊。说完就不小心把你摔了一跤。

    她微笑了,青妹的眼泪掉下来。她一个劲地说,一直保持着开朗的调子,一直不停地落泪。

    天黑了又亮了,窗外已经是春天了,春寒料峭。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青妹说他们来了。三个人的脚步声。老二进屋喊:回来了。

    女孩叫了一声:爹。舒了一口气。青妹抱着她嚎啕大哭。

    一个年轻的生命,匆匆地来了又去了。

    那天阿诺跟将军在一起对着地图商量战略。悬殊的力量让他们忧虑重重。

    狡猾的敌人总是多疑的。他们嗅出了陷阱的气息。在深夜领着大队的陆战兵来到了甄将军的部队驻防地。他们要攻破阿诺这个神话,要从脑子里彻底地消除这个令他们心惊胆颤的名字。黎明尚未到来的黑夜,他们在先进的武器庇护下竭斯底里。

    甄将军有预感似地在敌军到来前一天晚上向总部要求支援。因为刘才华和其它几个亲伪分子已经很久没有收到敌军的命令了。这一突变让将军提高了警觉。总部调了一万精兵和五千枪支从远处跋山涉水而来,总部挂电话给将军说:“救援队伍已经出发了。”

    将军看起来特别开心,他挂了电话就去找阿诺:“总部来人了,这回我们不必在这里勒紧裤腰带——死撑了。这还是从你来我们这里后第二次遇上自己人。”

    阿诺笑了:“要不我把自己的大房间让出来,我去外面睡。”

    将军笑说打仗的主将怎么能去外面睡了?

    ——要不我和你一起住?这么大的房子我现在是真的感到不习惯,空旷和寂寞。主力?别取笑我了。我还靠什么去打仗呢?我哪里有力气啊!

    说完这话,大家都有点不好意思。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掩不住心里的开心,相视而笑了。这时候,阿诺心里突然浮现出女儿腼腆的笑容来,好像微风吹过原野。在这一刻,阿诺想念极了女孩,她的一声‘爹’破空而来,虚弱但是清晰,阿诺的心不由得痉挛起来。

    他的笑一下子僵在脸上。

    将军担心地问:“怎么了?”

    阿诺甩了甩头。

    在外面巡逻的士兵回报,前方有敌军来犯,将军和阿诺对望了一眼,他们竟来得这么快!

    将军大踏步往外走,阿诺跟了出去。将军高喊了一声:集合队伍,拿好武器,准备应战。

    一分钟之内,士兵已经准备完毕。他们一下散开,找到各自的据点把枪架好,装好子弹。那天正是阴历的三月初三,月亮是清冷的下弦仿佛眼泪挂在天空,星星盘据在月光周围也闪亮闪亮。蛮族厮杀过来,他们嗷嗷而来,好像几日没找到东西吃的饿狼。

    枪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阿诺站在将军的身后,觉得自己是这么渺小对整个战事都无能为力。将军持双枪冲了过去。左右开弓,马上打死了敌军的一个中尉。阿诺帮着传递着这个信息,这引起了一阵骚动让大家精神振奋。

    可毕竟寡不敌众。除非有奇迹发生否则短短数百人怎么打得过敌伪的近万人?小小的几支步兵枪怎么经得起冲锋枪的连番扫射?

    许多士兵倒下了,许多士兵跑上前去,许多士兵又艰难地站起来,许多士兵拼命地只管射击,鲜血在月光和星光下飞溅,族人的旗帜不倒。没有一个人退缩,他们知道后面没有退路,敌人已将他们团团围住。他们无所畏惧地勇往直前。

    刘军师趴在一位士兵的身后,看那么多人在自己面前倒下,看着子弹在自己眼前‘嗖嗖’而过,看着将军在前面冲锋陷阵,前尘往事一起涌上心头。他们曾经一起打了多少胜仗,可是今天或者生命就要结束了,敌伪们谁还记得曾经为他们效力,做他们牛马的自己?

    自己竟为一群野狼出生入死了这么久!

    一个士兵胸口连中三枪,手里的枪支掉到了刘才华的旁边。从来不拿武器的他捡了起来,向敌军瞄准了。还没开枪,子弹已经射中了他的手臂,血从里面汩汩流出,他喊:“杀一个抵过,杀两个赚一个。”

    阿诺看到将军突然倒下了,好象受了重创,他再也无心观战,再袖手旁观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青妹也不会。他拾起了倒下阵亡的兄弟的枪,却连个扳机都扣不动。试了几次都不行,手上都红肿得梗起来了。他干脆把枪扔了,跑到甄将军的身边。

    子弹穿透了将军的右肩,血从身体里冒出,阿诺急得用手去挡,血从指缝流出来。他重新拿起了枪,还是扣不动。他再试,还是不行。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舒口气继续努力。

    终于他成功了,一个人在危难的时候往往有惊人的力量。

    子弹破空而去。将军的嘴角动了动。

    却不料后面的子弹破空而来,直刺后背。阿诺惨叫一声,倒下身去。

    ——“阿诺。”

    在那个瞬间,他又变得高大无比。只是那个伤口不停流血。他挣扎着站起来。将军又喊:——“阿诺。”

    他拿了几把枪在手里,对着敌伪扫射,不避开枪林弹雨,因为这对他而言已失去威胁,他看着那么多人在自己眼前倒下,他们现出惊恐的样子,他们四散逃奔,他们很怕他像以前一样冲到他们的队伍中让他们逃无可逃。

    甄将军让士兵们搜集枪支和子弹送到阿诺这边来,又让一个士兵专门装子弹,他自己也挣扎着起来,与阿诺两人一个朝前一个朝后,举枪射击。饿狼变成了惊恐的小鹿,惊惶失措。他们失了方寸,连包围圈都被冲出了个大缺口。阿诺喊了一句:“兄弟们,我们有正义的护佑,我们必胜。”

    伤口的血仿佛一股小泉水,从身体不停地流下。喊声震天。

    情势逆转,在族人的心中,似乎是族里的神迹再现,族中仙草突生,族碑之魂显灵,在族人心中放了一贴定心的良药,越战越猛,只要是还剩下一口气的族人,都觉得自己有救了,大家有救了,自己还能够活下去,撑下去,等着阿诺结束这场战争。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忽略了那个碗底大的伤口,包括阿诺自己。

    阿诺给了他们无穷的想象力。

    蛮族首领刚愎自用,一个人举枪扫射,将军不慎前胸又中了一枪,他‘啊’地一声再次倒在地上。阿诺回头对着那个小眼睛一通猛射,他倒在地上,枪飞出去老远。

    强烈的晕眩感笼罩住了阿诺,他的伤口撕裂般地疼痛,他好想睡一觉啊,他真的是好累好累,他只知道机械地射击,射击,看着他们不停地倒下,倒下。然后他再瞄准,扣动扳机,身旁的士兵不停地换子弹,一停不停。

    族人只要是还能爬的都聚拢到阿诺那里去,有人为将军处理了伤口,将军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已经失去意志,有人禁不住落下泪来。

    敌伪的队伍已是分崩离析,他们仿佛受惊的鸟兽。阿诺回头一看,刘才华困难地举着族人的旗帜,旗帜在他眼前非常模糊。

    大家并肩作战。有人打着打着还是体力不支倒了下去。但是他们倒下的时候竟然都带着微笑,他们是如此确信不疑阿大这个传奇人物会领着他们走出这个困境。阿大有着他们没有的东西:过人的勇武,对人的扶持,和惊人的美丽,他是族碑的负重者,族神的化身。

    阿诺心里却非常明白,他身体里鲜活的东西在一点点地失去。他身体里流动的血液,激情在慢慢散去。当他拼命地举枪射击的时候,他听到了鸟类在天空的鸣叫,他想它或者它们是多么幸福,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遨翔。他感觉到它们扇动翅膀鼓动风的样子。他的脸上现出了黄昏时才有了宁静平和的气息。

    阿诺的手已经麻木地在扣动扳机了。

    蛮族不知道这个缘故举了白旗,他们把冲锋枪尽数交上来,他们的身体瑟瑟发抖。他们其中的几个都远远地对着阿诺跪下来。族人把枪收起来,他们对着阿诺欢呼雀跃。他们让高兴冲昏了头,他们甚至把阿诺抱着颠了起来。

    阿诺说:“快撤到安全的地方给将军医治。”大家这才七手八脚准备撤离。

    阿诺走在他们的前面,忽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大家乱作一团。

    敌伪的战斗机‘轰隆’而至,对着这几个伤兵残将扔下了几个炮弹,巨大的声响盖过了悲惨的嚎叫,阿诺的意识有些苏醒。

    ——快跑,快跑啊。

    他拼命地想站起来,想带几个人出去,想把那架飞机射落。他真的站起来了。

    不知还有没有人活着,只要还有人还剩一口气,他的心里必然是充满了希望的。

    可是他马上倒了下来。在倒下去的那一刻,他恍惚天空中有一只飞旋的大鸟把飞机给撞了下来,掉下来的时候摔得粉身碎骨。他真是很感激那只大鸟啊。

    实则现在是凌晨三点,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那天的月亮被树木盖住了,人们暂时没有看到。只有许多的星星,为首的中间那颗最大也最亮,天被血染红了。族人的旗帜被炮弹炸得尸骨无存。天空化成了旗帜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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