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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坐哥哥的翻斗车过来，在路边的油葵地里顺手折了个油葵顶，洋溢着自得地斜视着我。她让我尽快还清家里借她的钱。她一边说，一边嗑还没成熟的油葵子。葵子皮粘在嘴的四周，像吐出的一圈唾沫。我一想象，胃就突然泛起一股酸水，痉挛起来。我掉过脸去，不能再看，否则会败坏我对女性的向往，对女人的兴趣。
我转身坐在河边，把脚泡在水里，交替倒着，用脚底搓搓脚背。翻斗车停在沙坑边，被太阳烤得散发出一股柴油味，特别难闻。
车装满后，哥哥坐在沙坑喝水，让我开会车。我绷紧全身的肌肉和神经，飞快地挂档，加油门，打方向。这一系列动作在我的操纵之下，竟有一种肢体语言的美。
可是，在往河堰上冲时，由于中档高油门，车快到坡顶，遽然间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我头脑中迷茫的云雾顷刻间消散了，滚烫的额头遽然凉了下来。我感到自己的情绪充满了危险。不，我应该同往常一样，精神抖擞地开好生活这辆车，继续冲向前去。如果出事了，说不定人仰车翻，一切都完了。
我没动声色，弯下腰，踩死刹车，等海鹏飞跑过来，在前轮后卡上石头，让车停稳，然后踩离合，换低档，加大油门，猛冲上去。车后排出的浓烟，黑压压一片，我看在眼里，什么也懒得说，懒得做。
八
阳光如同利箭一般，灼灼地射在大哥和嫂子的背上，把他们的皮肤炙烤得似乎可以闻到一股刺鼻的焦臭味。看着他们的手臂一起一落，我突然感到，这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重复着的几个面目划一、恒古不变的动作，早已在我的心底定格了下来。不经意间，心底延伸起一阵隐痛，可倒也来的匆忙，去的突兀。
想到这，我走进沙坑，撩起背心，擦把额头的汗水，握紧钢叉，把叉把搁在腿上，腰猛一沉，将叉头狠狠地踏进砸塌在坑底的沙石堆里，紧接着，以敏捷的、富有弹性的动作，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叉把上。猛一抬腰，闪一闪叉头，往后抽抽叉身。随后，迅速挺直前胸，灵活地转动叉子，将一叉叉顽石抛进翻斗车车斗里。我感到自己陡然成熟了，内心掀起一阵因精神上的优越而产生的自怜自爱。
叉子一握在手中，我就如头拉磨的牲口，套上套，拼了力的干活。狂劲使过，我开始在精神上寻求肉体上没有获得的东西。这时，我对女人的感觉恰到好处，因为朦胧状态可以让我完全沉浸在虚拟世界里，勾勒一幅幅古丽的场景。
九
蓦然间，一阵巨大的振翅搏击声在我的心底升腾起来。借着天光云影里的翅膀，我的爱欲被一点一滴地唤醒，空落落的心，任凭空灵缥缈的潜意识去填充。
澄澈明亮的长空，飘起一道道稀疏的云纱，它们如同冬天的雪那么白，如同扯开的帆那么长，还有着丝絮一般蓬松而柔软的花边。它们移动的每一瞬间，又显著地发生着变化。云纱变幻的影子投下来，柳河上的光线也紧跟着明一片暗一片地移动。
在时隐时现的初恋的阴影里，我感到云纱也似乎具备了一定的形体，清晰地变幻出春萍的婀娜风姿，一步步走近我的视野：她身披的布满缕空花纹的白披衫，随风优雅地飘扬。披衫下银黑色的紧身长裙，将她秀丽流畅的曲线给鲜明地勾勒出来。瀑布似的长发，随风倾泻，将整个人衬托得更加清秀。
春萍雪白的长衫，给了我触目惊心的生的律动；而乌黑的长发，银黑的长裙，却给了我了无声息的死的悲哀。我抑制住突然迸发的亢奋。
我知道，白是一种高贵的容不得半点玷污的颜色，任何颜色要与它融洽相处，就得向它屈服，接受它的恩赐，可如今和富有挑衅的黑搭配在一起，却让我不由得联想起了生与死，爱与恨，进与退。这恰是人生两种大起大落、容不得半点含糊、没有丝毫回旋余地的抉择。
我心里积压得太多太久的情愫，被一种异乎寻常的细腻的感觉撩拨着。它们悄然上升，徘徊起来，又变幻成一种旋律。
由于过分夸张地表现切音符，这强烈，即兴，又掺杂了一些茫然无措的情愫，给了我说也说不明道也道不清的冲动。有时，它们如同从火山口喷涌而出的岩浆一般，展现着急涌而出的情态；有时，又如同袅袅飘逸的月光一般，展现出万千神韵。
烈日当头，无遮无拦。抒发不尽，描写不完，可又简朴不过的滋味在我的心里展示着诱人的丰姿。它没有声音，可屏息静听，却可以感触到命定的音乐，包括时而偃旗息鼓，时而怒涛拍岸的节奏，生活般周而复始的旋律，以及或白或黑大起大落的色彩。
由于守望撩人浮想联翩的苍鹰而获得的博大、深厚而又细腻的心灵体验，以其固有的雄浑，力度十足地鼓吹着波澜壮阔的思绪，使我的意识流在它的激励下，轻快地扶摇直上。
十
不知不觉，黄昏降临了。黄色的落日慢慢降到黛青色的山顶。西天的几抹浮云，也被涂成了紫褐色。河滩的青蛙，先是试探着“咯咯咕，咯咯咕”叫了两三声，声调悠长而又懒散。随后，齐声鼓噪起来。
品味着仲夏的夜景，我忘记了嘴里的苦涩，忘记肚子有些饿了。伴随蛙鸣，我的虚拟也成了流水式的轨道，一道微波闪过，后面的一道就潺潺地紧跟过来。我的柔情不过是流水中一朵很小的浪花。
一阵微风吹过，只见春萍迈开脚步，从苍茫的远天轻盈地走进我的眼底。她的长发随风轻扬，裙衫随风微抖。月光从树隙投下来，伴着河柳的荫影，明暗有致地撒在她的脸上和身上，展示出简洁明快的神韵。不久，在瓦蓝的夜空下，春萍的服饰退到了幽暗的背景里，成为一道色泽渐褪的水墨画。
春萍的笑脸变幻成了一道最具诱惑的底幕：一月弯眉下，鸟翅一般扇动的睫毛，衬出了没有微尘的海水似的眼，水汪汪地，深幽幽地。从眼里流露出来的，是春天常有的让人扶摇直上的激情，而不是片断的暗示。她细腻润滑的翘翘鼻，闪烁着灵光，更渗透着富有个性的矜持和自信。
在一股神奇的力量的安排下，它们同微微撅起的薄唇巧妙地搭配起来，将撩人心动的青春气息给微妙绝伦地渲染开来。
透心而来的熟稔和亲近，使我把爱的感知，爱的寻觅，爱的苦思冥想毫无保留地倾注进去。我越是满怀激情地想象着，越是清晰地感触到暮春时节所特有的温馨的气息，而且像是永远停滞着。
春萍坐在我的身边，听我讲分别后身边发生的琐事，和我一起感动，一起思考，一起欢笑。我的讲叙是漫谈式的，片断化了的。心底的爱意悄然而来，转瞬即逝；时而引人悠然入梦，时而又引人黯然泪下；在一瞬间萌芽，又在一瞬间枯萎，美妙的也只是虚拟的过程。
十一
我的虚拟按既定程序向前缓慢推进。当透过月光传送过来的爱欲汹涌澎湃时，我的呼吸也急促起来。我激烈跳动的心脏快要碎了。急促的喘息使我禁不住跌进更深的虚幻里。
一道道思绪在心里纷乱地卷涌而出。我有千言万语想对春萍倾诉，但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我只是紧紧地拥抱她，亲吻她，使她几乎窒息。她卷扬起眼帘，眼里闪烁着迷乱而坚定的亮光。
似乎这就是我所要倾诉的一切。这一刻的到来，大概因经历了长久的等待，方才显得越发宝贵，越发短促，似乎耗尽一生也不够用似的。我的嘴唇从她的额头滑到唇际，又从唇际滑到颈项。一股暖流在狭小的云天里迅猛奔突起来，浸透了我们的心。
等不及来个开场白，我就直奔主题，可慌乱间，又抓不住要领。我的心擂鼓似地跳着。无意中扯掉春萍的纽扣，我的手变的更加拙笨和鲁莽。犯罪似的不安，使一个我和另一个我在天地间展开了激烈的争辩，它们仁者见任，智者见智，伴随着激情，锋芒毕露。可争辩到白热化时，处在虚拟里的突然败下阵来。
除了沉默以外，我再也没有别的选择。我感到自己受到了伤害，春萍也受到了伤害，但又说不清受到怎样的伤害。
我不知自己出于何种目的，偏要怀着虔诚之心，在风沙烈烈的荒漠上，去修筑一座雄踞烈日下的天堂。难道说，自己真的不知，随着风沙长年累月的剥蚀，秋虫将在破壁残垣间，系起断弦，弹唱记忆中的繁华，危檐下的风铃，将奏出稀疏的音响，召唤早已从大漠上消逝的驼队。屹立在荒漠上的天堂，它所特有的惊世骇俗的气势是迟早要消失的，而残存的，将只是沧桑与凄凉。
在突然变得空廓的时空里，一连串令人或喜或忧、或兴或叹、或歌或泣的潜意识，一环紧扣一环，一浪紧推一浪奔涌而出，又急促地起着冲突。这一切是那么地突然，以至于没有铺垫，没有伏笔，没有渐强和渐弱，是突然开始又突然结束，是从一个片断到另一个片断，各个片断即使有所中断，但它们仍能超时空联结在一起。在各个片断闪现的间隙，一阵空虚潮水般挤了进来，给了我欲罢不能的落寞。
十二
月亮从柳河东面的高塬后悄悄露出脸来，把清淡的光辉洒在山川大地上，万物顿时好似盖了层薄纱般朦朦胧胧。暑气消散，大地渐渐凉爽下来。河滩里的无名小虫和河水里的青蛙的叫声交织在一起，使这盛夏的夜晚充满了纷扰和浮躁。
从下午两点一直干到天黑，我累得两眼冒花，天旋地转，吃力地蠕动腿脚，一步步往家里挪。但是对我来说，这些还能忍受。现在感到最痛苦的，是自尊所受到的伤害。
我站在路边的槐树下，把脸贴在树干上，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惆怅地望着灰蒙蒙的远山。身边的河水发出耳语似的声响。夏夜的凉风从河道里吹过来，摇曳着树梢和芦苇。我在槐树下站了一会，开始往回走。走不多远，就看见了村里星星点点的灯火。
父亲走在前面，脑子里正盘旋着事。他想吸根烟，但一摸，发现带的纸片完了，就烦躁地一边想事，一边用手在干瘦的胸脯上搓汗泥。
回到家，我烧火，父亲擀面，简单吃过晚饭。然后我们一前一后，到镇政府找到了水龙哥。见到水龙哥后，他给我们倒了茶水。我给他递上买的好猫烟，把打火机打着，伸到他面前。我慌得手都有些抖，好不容易点着了他手里的烟。
水龙哥斜靠在办公室的长木条椅上，黑着脸，一只手搓着下巴的汗泥，一只手指着父亲数说大哥的不是。父亲蹲在窗前的空地上，一声不吭地抽着纸烟。等数落完，父亲把借的钱硬塞给他，让他抓紧办我分配的事，钱不够就到家来取。
从水龙哥的办公室出来，我看见镇政府值班室的办公桌上，摆满了瓜子、核桃、西瓜、纸烟和茶水。镇政府的年青人，围成一圈，吃西瓜，嗑瓜子，抽纸烟，喝茶水，拉闲话。说话声和笑声嗡嗡地响成一片。春萍和镇人武部副部长向东并排坐在一起。
向东见了我，忙让我进来喝酒。我只好两只手互相搓着，有点自卑地弯着腰。见了酒，我的喉骨耸动起来，但我喝了杯转身就走。春萍跟在向东后面，低倾着头，一声不吭，送我们出了镇政府大院。在一片嘈杂声中，我感到她亲切而熟悉的笑声离我愈来愈远。
在回家的路上，我看月看山看流水，实在百无聊赖，就到杨柳家闲坐，私下问她考虑好了没有？收过秋，我想托人说媒，要和她结婚。突然这么说，也委实让我惊出一身冷汗。我知道这只是句玩笑话，可平缓的语调又显得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呵呵，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初中毕业前，我不是亲口对你说过，将来要娶你吗？经再三提醒，她终于想起来了。事实上，在那次同学聚会上，我喝了不少白酒，在众目睽睽之下，冲她极动情地唱了首忧伤的情歌，还说将来要娶她为妻。她有些手足无措，索性连脸也红起来。至于别的什么事我则毫无记忆。
十三
听见杨柳甜脆的笑声后，我鼓足勇气，约她到柳河边闲聊。没想到，等我给母亲送回药过去，她竟先我一步，赶到望岳桥桥头，斜靠在石栏杆上，在手里摆弄长发，显得格外从容和文静：我这才看清，她除了皮肤略黑一点，几乎再也挑不出什么瑕疵。但是，这不应该成为我娶她的理由。
在青亮的月光下，我紧挨着杨柳坐在河边的古柳下，一边享受着海聊的快乐，一边把汗津津的手放在补了补钉的右腿上，陷入难言的惶恐和不安。我心里明白，今晚，自己只是想给一段早已过去的玩笑画一个看似完美的句号。当然，她长大了，成熟了，可是却找不到一点让我心动的东西。
坐了一半个钟头，我们顺着河堰往上游走，竟不知不觉转到镇政府门前的农贸市场上。街两旁挤着低矮的、密密麻麻的瓦房，是个体户卖吃喝的地方，现在大部分已关了门；只有个别铺子还亮着灯火，店主们正懒洋洋地收拾碗筷，或用指头蘸了唾沫在灯下细心地点钱。
婚姻需要金钱做支撑，这是很现实的问题。明川叔为了让杨柳跳出农门，已托人给她介绍了在县水产站上班的王林，忙着筹办婚礼。可杨柳知道自己没文化，嫁给吃官饭的，两个人地位悬殊，又说不到一块，将来只会活受罪。可父母已逼她订了婚，要是反悔，将会引起无法想象的后果。再说，反悔了，自己又怎办呢？
讲了眼前的境况，杨柳带着一种失望的表情望了我一眼，突然用手捂住脸哭了。我的脑子似钻进去一群蚊子，嗡嗡直响。我傻了足有三分钟。我想明确地告诉她，其实，我根本就不喜欢她，所以呢，我既不会跟她接婚，也更不会和她搅在一起。但我一时语塞。
如果不是杨柳的眼泪，我会一直傻下去。她的眼一眨不眨的看着我，我不知说什么好。她流泪的样子很美，美的让人心碎。我心一动，一把抱住她，柔柔的，感觉真好。我恐惧地意识到，自己已成了她的俘虏。我决定娶她，可不现实。
我从烟盒弹支烟，叼在唇上，点燃，从鼻腔呼出袅袅烟雾，像是很老练的样子。烟气四散开来，心底的爱恋已变的模糊，温暖而幸福的激流很快就退潮了。我立刻就回到了自己所处的现实中来，简单而又明白。
嫂子坐哥哥的翻斗车过来，在路边的油葵地里顺手折了个油葵顶，洋溢着自得地斜视着我。她让我尽快还清家里借她的钱。她一边说，一边嗑还没成熟的油葵子。葵子皮粘在嘴的四周，像吐出的一圈唾沫。我一想象，胃就突然泛起一股酸水，痉挛起来。我掉过脸去，不能再看，否则会败坏我对女性的向往，对女人的兴趣。
我转身坐在河边，把脚泡在水里，交替倒着，用脚底搓搓脚背。翻斗车停在沙坑边，被太阳烤得散发出一股柴油味，特别难闻。
车装满后，哥哥坐在沙坑喝水，让我开会车。我绷紧全身的肌肉和神经，飞快地挂档，加油门，打方向。这一系列动作在我的操纵之下，竟有一种肢体语言的美。
可是，在往河堰上冲时，由于中档高油门，车快到坡顶，遽然间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我头脑中迷茫的云雾顷刻间消散了，滚烫的额头遽然凉了下来。我感到自己的情绪充满了危险。不，我应该同往常一样，精神抖擞地开好生活这辆车，继续冲向前去。如果出事了，说不定人仰车翻，一切都完了。
我没动声色，弯下腰，踩死刹车，等海鹏飞跑过来，在前轮后卡上石头，让车停稳，然后踩离合，换低档，加大油门，猛冲上去。车后排出的浓烟，黑压压一片，我看在眼里，什么也懒得说，懒得做。
八
阳光如同利箭一般，灼灼地射在大哥和嫂子的背上，把他们的皮肤炙烤得似乎可以闻到一股刺鼻的焦臭味。看着他们的手臂一起一落，我突然感到，这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重复着的几个面目划一、恒古不变的动作，早已在我的心底定格了下来。不经意间，心底延伸起一阵隐痛，可倒也来的匆忙，去的突兀。
想到这，我走进沙坑，撩起背心，擦把额头的汗水，握紧钢叉，把叉把搁在腿上，腰猛一沉，将叉头狠狠地踏进砸塌在坑底的沙石堆里，紧接着，以敏捷的、富有弹性的动作，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叉把上。猛一抬腰，闪一闪叉头，往后抽抽叉身。随后，迅速挺直前胸，灵活地转动叉子，将一叉叉顽石抛进翻斗车车斗里。我感到自己陡然成熟了，内心掀起一阵因精神上的优越而产生的自怜自爱。
叉子一握在手中，我就如头拉磨的牲口，套上套，拼了力的干活。狂劲使过，我开始在精神上寻求肉体上没有获得的东西。这时，我对女人的感觉恰到好处，因为朦胧状态可以让我完全沉浸在虚拟世界里，勾勒一幅幅古丽的场景。
九
蓦然间，一阵巨大的振翅搏击声在我的心底升腾起来。借着天光云影里的翅膀，我的爱欲被一点一滴地唤醒，空落落的心，任凭空灵缥缈的潜意识去填充。
澄澈明亮的长空，飘起一道道稀疏的云纱，它们如同冬天的雪那么白，如同扯开的帆那么长，还有着丝絮一般蓬松而柔软的花边。它们移动的每一瞬间，又显著地发生着变化。云纱变幻的影子投下来，柳河上的光线也紧跟着明一片暗一片地移动。
在时隐时现的初恋的阴影里，我感到云纱也似乎具备了一定的形体，清晰地变幻出春萍的婀娜风姿，一步步走近我的视野：她身披的布满缕空花纹的白披衫，随风优雅地飘扬。披衫下银黑色的紧身长裙，将她秀丽流畅的曲线给鲜明地勾勒出来。瀑布似的长发，随风倾泻，将整个人衬托得更加清秀。
春萍雪白的长衫，给了我触目惊心的生的律动；而乌黑的长发，银黑的长裙，却给了我了无声息的死的悲哀。我抑制住突然迸发的亢奋。
我知道，白是一种高贵的容不得半点玷污的颜色，任何颜色要与它融洽相处，就得向它屈服，接受它的恩赐，可如今和富有挑衅的黑搭配在一起，却让我不由得联想起了生与死，爱与恨，进与退。这恰是人生两种大起大落、容不得半点含糊、没有丝毫回旋余地的抉择。
我心里积压得太多太久的情愫，被一种异乎寻常的细腻的感觉撩拨着。它们悄然上升，徘徊起来，又变幻成一种旋律。
由于过分夸张地表现切音符，这强烈，即兴，又掺杂了一些茫然无措的情愫，给了我说也说不明道也道不清的冲动。有时，它们如同从火山口喷涌而出的岩浆一般，展现着急涌而出的情态；有时，又如同袅袅飘逸的月光一般，展现出万千神韵。
烈日当头，无遮无拦。抒发不尽，描写不完，可又简朴不过的滋味在我的心里展示着诱人的丰姿。它没有声音，可屏息静听，却可以感触到命定的音乐，包括时而偃旗息鼓，时而怒涛拍岸的节奏，生活般周而复始的旋律，以及或白或黑大起大落的色彩。
由于守望撩人浮想联翩的苍鹰而获得的博大、深厚而又细腻的心灵体验，以其固有的雄浑，力度十足地鼓吹着波澜壮阔的思绪，使我的意识流在它的激励下，轻快地扶摇直上。
十
不知不觉，黄昏降临了。黄色的落日慢慢降到黛青色的山顶。西天的几抹浮云，也被涂成了紫褐色。河滩的青蛙，先是试探着“咯咯咕，咯咯咕”叫了两三声，声调悠长而又懒散。随后，齐声鼓噪起来。
品味着仲夏的夜景，我忘记了嘴里的苦涩，忘记肚子有些饿了。伴随蛙鸣，我的虚拟也成了流水式的轨道，一道微波闪过，后面的一道就潺潺地紧跟过来。我的柔情不过是流水中一朵很小的浪花。
一阵微风吹过，只见春萍迈开脚步，从苍茫的远天轻盈地走进我的眼底。她的长发随风轻扬，裙衫随风微抖。月光从树隙投下来，伴着河柳的荫影，明暗有致地撒在她的脸上和身上，展示出简洁明快的神韵。不久，在瓦蓝的夜空下，春萍的服饰退到了幽暗的背景里，成为一道色泽渐褪的水墨画。
春萍的笑脸变幻成了一道最具诱惑的底幕：一月弯眉下，鸟翅一般扇动的睫毛，衬出了没有微尘的海水似的眼，水汪汪地，深幽幽地。从眼里流露出来的，是春天常有的让人扶摇直上的激情，而不是片断的暗示。她细腻润滑的翘翘鼻，闪烁着灵光，更渗透着富有个性的矜持和自信。
在一股神奇的力量的安排下，它们同微微撅起的薄唇巧妙地搭配起来，将撩人心动的青春气息给微妙绝伦地渲染开来。
透心而来的熟稔和亲近，使我把爱的感知，爱的寻觅，爱的苦思冥想毫无保留地倾注进去。我越是满怀激情地想象着，越是清晰地感触到暮春时节所特有的温馨的气息，而且像是永远停滞着。
春萍坐在我的身边，听我讲分别后身边发生的琐事，和我一起感动，一起思考，一起欢笑。我的讲叙是漫谈式的，片断化了的。心底的爱意悄然而来，转瞬即逝；时而引人悠然入梦，时而又引人黯然泪下；在一瞬间萌芽，又在一瞬间枯萎，美妙的也只是虚拟的过程。
十一
我的虚拟按既定程序向前缓慢推进。当透过月光传送过来的爱欲汹涌澎湃时，我的呼吸也急促起来。我激烈跳动的心脏快要碎了。急促的喘息使我禁不住跌进更深的虚幻里。
一道道思绪在心里纷乱地卷涌而出。我有千言万语想对春萍倾诉，但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我只是紧紧地拥抱她，亲吻她，使她几乎窒息。她卷扬起眼帘，眼里闪烁着迷乱而坚定的亮光。
似乎这就是我所要倾诉的一切。这一刻的到来，大概因经历了长久的等待，方才显得越发宝贵，越发短促，似乎耗尽一生也不够用似的。我的嘴唇从她的额头滑到唇际，又从唇际滑到颈项。一股暖流在狭小的云天里迅猛奔突起来，浸透了我们的心。
等不及来个开场白，我就直奔主题，可慌乱间，又抓不住要领。我的心擂鼓似地跳着。无意中扯掉春萍的纽扣，我的手变的更加拙笨和鲁莽。犯罪似的不安，使一个我和另一个我在天地间展开了激烈的争辩，它们仁者见任，智者见智，伴随着激情，锋芒毕露。可争辩到白热化时，处在虚拟里的突然败下阵来。
除了沉默以外，我再也没有别的选择。我感到自己受到了伤害，春萍也受到了伤害，但又说不清受到怎样的伤害。
我不知自己出于何种目的，偏要怀着虔诚之心，在风沙烈烈的荒漠上，去修筑一座雄踞烈日下的天堂。难道说，自己真的不知，随着风沙长年累月的剥蚀，秋虫将在破壁残垣间，系起断弦，弹唱记忆中的繁华，危檐下的风铃，将奏出稀疏的音响，召唤早已从大漠上消逝的驼队。屹立在荒漠上的天堂，它所特有的惊世骇俗的气势是迟早要消失的，而残存的，将只是沧桑与凄凉。
在突然变得空廓的时空里，一连串令人或喜或忧、或兴或叹、或歌或泣的潜意识，一环紧扣一环，一浪紧推一浪奔涌而出，又急促地起着冲突。这一切是那么地突然，以至于没有铺垫，没有伏笔，没有渐强和渐弱，是突然开始又突然结束，是从一个片断到另一个片断，各个片断即使有所中断，但它们仍能超时空联结在一起。在各个片断闪现的间隙，一阵空虚潮水般挤了进来，给了我欲罢不能的落寞。
十二
月亮从柳河东面的高塬后悄悄露出脸来，把清淡的光辉洒在山川大地上，万物顿时好似盖了层薄纱般朦朦胧胧。暑气消散，大地渐渐凉爽下来。河滩里的无名小虫和河水里的青蛙的叫声交织在一起，使这盛夏的夜晚充满了纷扰和浮躁。
从下午两点一直干到天黑，我累得两眼冒花，天旋地转，吃力地蠕动腿脚，一步步往家里挪。但是对我来说，这些还能忍受。现在感到最痛苦的，是自尊所受到的伤害。
我站在路边的槐树下，把脸贴在树干上，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惆怅地望着灰蒙蒙的远山。身边的河水发出耳语似的声响。夏夜的凉风从河道里吹过来，摇曳着树梢和芦苇。我在槐树下站了一会，开始往回走。走不多远，就看见了村里星星点点的灯火。
父亲走在前面，脑子里正盘旋着事。他想吸根烟，但一摸，发现带的纸片完了，就烦躁地一边想事，一边用手在干瘦的胸脯上搓汗泥。
回到家，我烧火，父亲擀面，简单吃过晚饭。然后我们一前一后，到镇政府找到了水龙哥。见到水龙哥后，他给我们倒了茶水。我给他递上买的好猫烟，把打火机打着，伸到他面前。我慌得手都有些抖，好不容易点着了他手里的烟。
水龙哥斜靠在办公室的长木条椅上，黑着脸，一只手搓着下巴的汗泥，一只手指着父亲数说大哥的不是。父亲蹲在窗前的空地上，一声不吭地抽着纸烟。等数落完，父亲把借的钱硬塞给他，让他抓紧办我分配的事，钱不够就到家来取。
从水龙哥的办公室出来，我看见镇政府值班室的办公桌上，摆满了瓜子、核桃、西瓜、纸烟和茶水。镇政府的年青人，围成一圈，吃西瓜，嗑瓜子，抽纸烟，喝茶水，拉闲话。说话声和笑声嗡嗡地响成一片。春萍和镇人武部副部长向东并排坐在一起。
向东见了我，忙让我进来喝酒。我只好两只手互相搓着，有点自卑地弯着腰。见了酒，我的喉骨耸动起来，但我喝了杯转身就走。春萍跟在向东后面，低倾着头，一声不吭，送我们出了镇政府大院。在一片嘈杂声中，我感到她亲切而熟悉的笑声离我愈来愈远。
在回家的路上，我看月看山看流水，实在百无聊赖，就到杨柳家闲坐，私下问她考虑好了没有？收过秋，我想托人说媒，要和她结婚。突然这么说，也委实让我惊出一身冷汗。我知道这只是句玩笑话，可平缓的语调又显得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呵呵，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初中毕业前，我不是亲口对你说过，将来要娶你吗？经再三提醒，她终于想起来了。事实上，在那次同学聚会上，我喝了不少白酒，在众目睽睽之下，冲她极动情地唱了首忧伤的情歌，还说将来要娶她为妻。她有些手足无措，索性连脸也红起来。至于别的什么事我则毫无记忆。
十三
听见杨柳甜脆的笑声后，我鼓足勇气，约她到柳河边闲聊。没想到，等我给母亲送回药过去，她竟先我一步，赶到望岳桥桥头，斜靠在石栏杆上，在手里摆弄长发，显得格外从容和文静：我这才看清，她除了皮肤略黑一点，几乎再也挑不出什么瑕疵。但是，这不应该成为我娶她的理由。
在青亮的月光下，我紧挨着杨柳坐在河边的古柳下，一边享受着海聊的快乐，一边把汗津津的手放在补了补钉的右腿上，陷入难言的惶恐和不安。我心里明白，今晚，自己只是想给一段早已过去的玩笑画一个看似完美的句号。当然，她长大了，成熟了，可是却找不到一点让我心动的东西。
坐了一半个钟头，我们顺着河堰往上游走，竟不知不觉转到镇政府门前的农贸市场上。街两旁挤着低矮的、密密麻麻的瓦房，是个体户卖吃喝的地方，现在大部分已关了门；只有个别铺子还亮着灯火，店主们正懒洋洋地收拾碗筷，或用指头蘸了唾沫在灯下细心地点钱。
婚姻需要金钱做支撑，这是很现实的问题。明川叔为了让杨柳跳出农门，已托人给她介绍了在县水产站上班的王林，忙着筹办婚礼。可杨柳知道自己没文化，嫁给吃官饭的，两个人地位悬殊，又说不到一块，将来只会活受罪。可父母已逼她订了婚，要是反悔，将会引起无法想象的后果。再说，反悔了，自己又怎办呢？
讲了眼前的境况，杨柳带着一种失望的表情望了我一眼，突然用手捂住脸哭了。我的脑子似钻进去一群蚊子，嗡嗡直响。我傻了足有三分钟。我想明确地告诉她，其实，我根本就不喜欢她，所以呢，我既不会跟她接婚，也更不会和她搅在一起。但我一时语塞。
如果不是杨柳的眼泪，我会一直傻下去。她的眼一眨不眨的看着我，我不知说什么好。她流泪的样子很美，美的让人心碎。我心一动，一把抱住她，柔柔的，感觉真好。我恐惧地意识到，自己已成了她的俘虏。我决定娶她，可不现实。
我从烟盒弹支烟，叼在唇上，点燃，从鼻腔呼出袅袅烟雾，像是很老练的样子。烟气四散开来，心底的爱恋已变的模糊，温暖而幸福的激流很快就退潮了。我立刻就回到了自己所处的现实中来，简单而又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