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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二爷还是在叹息。

    梅礼斯看了看他,想说什么,又忍住,终于也跟着冲了出去。

    客人们和女人都知趣的离开了。

    大厅里只剩下四个人。

    金二爷坐在那里,猛抽雪茄。

    田八爷背负着双手,在前面踱方步。

    朱百万掏出块雪自的手帕,在不停的擦汗。

    范鄂公半开着眼睛,跷着脚,仿佛正在推敲着他新诗的下一句。

    墙上自鸣钟突然响起,敲了十一下。

    十一点整。

    “这件事你究竟想管?还是不想管?”田八爷忽然停下脚步,站在金二爷面前。

    “你看呢?”金二爷反问。

    田八爷沉吟着:“我实在想不到老三竟会勾结外国人,偷偷的去做生意。”

    “他的开销大。”金二爷淡淡的说,面前迷漫着雪茄的烟雾。

    “他的开销大?谁的开销小了?”田八爷显得有点激动:“何况我们总算是磕过头的兄弟,‘有福同享,有祸有当’,这句话他难道忘了?”

    “听说那家赌场的生意不错,梅律师那辆名牌车也是新买的,”金二爷笑了笑,又叹了口气:“那种车连我都坐不起。”

    田八爷冷笑,不停的冷笑。

    范鄂公眯着眼睛,忽然曼声低吟: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

    金二爷立刻摇头:“老三的脾气虽然坏,但我想他总不至于拿我们开刀的。”

    范鄂公端起杯白兰地浅浅的呷了一口,悠然道:“李世民若也像你这么想他非但做不了皇帝,只怕早已死在他兄弟手里。”

    这位湖北才子,对历史和考据都有点研究的。

    金二爷不说话了。

    田八爷又停下脚步:“我认为鄂老的话,绝不是没道理的。”

    “你的意思怎么样?”金二爷自己好像连一点主张都没有。

    田八爷也不说话了,这件事的关系实在太大,他也不愿挑起这副担子。

    范鄂公却很明白金二爷的意思,一个人要做大亨们的清客上宾,并不是件容易事。

    他又慢慢的呷了口自兰地:“射人先射马,打蛇就要打在七寸上。”

    “张老三的七寸在哪里?”金二爷忽然问。

    范鄂公笑了笑,笑得就像是条老狐狸。

    “他的人现在在哪里?”

    “想必是去追黑豹了”金二爷道。“他会不会一个人去”

    “当然不会。”

    谁都知道黑豹是个很不容易对付的人,要想制他的命,就得动员很大的力量。

    “现在他既然已派出精锐去追黑豹,他自己的根本重地必已空虚。”

    金二爷看着田八爷,两个人眼睛里都发出了光。

    “率众轻出,已犯了兵家大忌,这一战他已必败无疑。”

    范鄂公将剩下的小半杯白兰地一饮而尽,悠然笑道:“老朽既不能追随两位上阵破敌,只有在这里静候两位的捷报了。”(五)

    十一点十分。

    赌场里依然灯火辉煌。

    但是这本来衣香鬓影,贵客云集的地方,现在却已只剩下一个人在赌。

    高登。

    他的夜礼服还是笔挺的,衬衫上连一点灰尘都找不到。

    他脸上也还是完全没有表情,一双手还是同样稳定而干燥,右手距离他的枪,还是只有三寸。

    现在他已换了张赌台,正在押单双。

    梅子夫人坐在角落里一张十九世纪的法国靠椅上,手里捧着杯咖啡,在发怔。

    她那双浅蓝色的,美丽而灵活的眼睛,现在仿佛已变成了一双死鱼眼睛,既没有生气,也没有表情。

    只有她那双纤秀美丽,指甲上染着玫瑰色寇丹的手,还在不停的发抖,抖得杯子里的咖啡,都几乎要溅出来。

    没有人开口,连呼吸声都很轻。

    大厅里只能够听得见偶尔响起摇骰子的声音,还有庄家那呆板而单调的呛喝声:“十一点,大,单”

    高登面前的筹码已比刚才高了些。

    十一点十三分。

    张大帅突然旋风般冲了进来。

    除了梅礼斯,他身后还跟着六个人。

    紧贴在他身后的两个日本人,浓眉细眼,身材很矮,肩膀却很宽,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方的。

    但他们的行动却很敏捷,很矫健,身上穿着宽大的和服,腰上系着黑带。

    梅子夫人看到她的丈夫,立刻起来,倒在他怀里,哭得像是个泪人儿。

    她丈夫就轻抚着她的柔发,用各种话安慰她,法国人本就是最温柔最多情的。

    张大帅不是法国人,而这一辈子从来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的浓眉已打了个结,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他***熊,哭个什么鸟?咱们是来办正事的,不是来看你女人撒娇的。”

    梅子夫人的哭声果然立刻就停住,她也发现现在不是撒娇的时候,而且她对这个蛮不讲理的黄种人,也觉得有点畏惧。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领教过黄种人的威风。

    梅礼斯这才开始问,黑豹是怎么来的?怎么走的?往哪条路走的。

    梅子夫人断断续续的说着,还不时用自眼狠狠的去瞪高登。

    高登还在赌。

    除了面前的筹码外,他眼睛里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梅礼斯的脸色却已变得铁青,忽然冲到张大帅面前,指着高登:“这个人是你请来的?”

    张大帅点头。

    “他不但放走黑豹,而且侮辱了我妻子。”梅律师用他在法庭中面对着法官的神情说:“我要求公道。”

    “公道?”张大帅又皱起了眉:“什么公道?”

    梅礼斯的声音更响亮:“我要求你惩罚他。”

    张大帅沉吟着:“杀了他好不好?”

    梅礼斯闭着嘴,死罪虽然太重了些,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并不反对。

    “叫谁去杀他呢?”张大帅仿佛又在考虑,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枪,抛给梅礼斯道:“这是你的事,听说你的枪法也很准,你自己动手最好。”

    梅札斯看着手里的枪,怔住了。

    他的确练过射击,在五十码以内,他随时可以击中任何靶子。

    但这个人绝不是靶子。

    这个人的习惯是将别人当做靶子。

    现在他虽然连看都没有抬头看一眼,但他的手距离他的枪才三寸。

    梅礼斯看了看这个人,又看了看手里的枪,他的手已开始发抖,手心已开始流汗。

    张大帅瞪着他,冷冷道:“枪就在你手里,人就在你面前,你还等什么?”

    梅礼斯轻轻咳嗽了几声,把手里的枪慢慢的放在旁边桌子上。

    “我是个律师,我懂得法律,”他掏出块手中在擦汗:“我不能杀人。”

    “是不能?还是不敢?”

    张大帅突然大笑,大笑着走到高登面前:“老弟,输赢怎么样?”

    “赢得还不够。”高登总算抬头看了他一眼。

    “赢了多少?”

    “五万五。”

    “你想赢多少?”

    “十万”

    张大帅忽卷起衣袖:“老弟,咱们来赌一把怎么样?”他推开了那做庄的:“一把见输赢,我输了你就赢了十万,你输了就算你活该,”

    高登笑了。

    其实那也不能算真的在笑,只不过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好。”他连想都没有想。

    “咱们来推牌九。”张大帅也跟真的张大帅一样,喜欢吃狗肉——吃狗肉的意思就是推牌丸。

    也许他本来就是特地在模仿那位狗肉将军。

    “好。”高登还是一点考虑都没有。

    立刻就有人送来一副象牙牌九。

    张大帅将三十二张牌丸都翻过去:“你随便选两张,再选两张给我。”他大笑道:“俺是个痛快人,要赌也赌得痛快。!

    牌已分好。

    大厅仿佛忽然变成了坟墓,每个人都连呼吸都已停顿。

    他们虽然已其懂了一掷千金无啬色的豪赌客,但五万一把输赢实在太大。

    高登随随便便的将手里两张牌看了看,就翻过来,摆在桌上。

    一张丁三,一张杂八。

    只有一点。

    张大帅大笑:“老弟,看样子你这一手只怕是输定了。”

    高登还是在微笑,一双手仍然同样稳定干燥。

    这个人的神经就像是钢丝。

    张大帅“吧”的,将手里两张牌一拍,合起,再慢慢的推开。

    他脸上的笑渐渐冻结。

    “他***熊。”张大帅又重重的把手里的两张牌往桌上一拍,覆盖在桌上:“又是他***臭蹩十,连一点都赢了。”

    高登看着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老弟,这一次算你的运气好。”张大帅叹了口气:“但是俺还是不服气,改天咱们再来赌,只可惜今天”

    他忽然压低声音,又道:“今天不是俺怪你,你为什么要放那黑小子走呢?”

    高登淡淡道:“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他,我为什么要着急?”

    “咱们现在就去做了他怎么样?”

    “我是你请来的。”高登已慢慢的站了起来,手一动,桌上的枪已不见了。

    张大帅又大笑:“把高老弟赢来的钱送到他饭店房间去,咱们现在就要去打猎了。”他又挺起了胸:“入你娘的皮活儿,这次我看那条黑豹子还他***能往哪里跑。”

    张大帅又带着他的人,旋风般走了。

    一个扫地的老头子,刚才也在旁边看着那场豪赌,他实在不相信天下有那么倒霉的事。

    “三十二张,他怎么会偏偏就拿了副蹩十?”

    老头子实在不信,他忍不住将张大帅刚才那两张牌翻开来看了看。

    一张天牌,一张梅花。

    两点虽然不能算大,但赢一点已足足有余。

    老头子看着这两张牌,怔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哺哺自语:“谁说张大帅是个大老粗,我看他简直比金二爷还精明。”他摇着头,叹息着:“谁若将他当做大老粗,不栽在他手里才是怪事。”

    现在正是十一点在十分。

    “到哪里去找那条豹子。”

    “他跑不了的。”

    “为什么?”

    “他不该坐那辆汽车走,那种汽车无论走到哪里,都难免要引人注意。”

    张大帅的确不是大老粗,否则他今天也就当不了张大帅了。

    这道理金二爷应该明白的。

    黑豹也应该明白。

    (六)

    “问问看,有谁看见了那辆银灰色的四门英国轿车没有。”

    张大帅说话的声音虽不高,但却已响彻这大都市。

    十一点三十三分。

    金冠夜总会门口的门童小李报告:

    “那辆车子大概是一个多小时前经过的,往霞飞路那方面急驶过去。”

    十一点三十六分。

    霞飞路旁摆水果摊的刘跛子报告:

    “我本来没有注意那辆车子,但是,忽然听见车上有女人尖叫,等我注意时,车子已转向江滨大道。”

    十一点四十一分。

    江滨大道码头上的老五报告:

    “一个多钟头前,的确有那辆车子经过,开得很快,车上有种很奇怪的声音发出,好像有人在打架。”

    十一点四十五分。

    在江滨大道十字路口上站岗的巡警报告:

    “车于是往虹桥那边去的,车上有人,但我却没听见什么声音。”

    十一点四十六分。

    张大帅特制的大型轿车。

    “虹桥。”张大帅沉吟着:“虹桥那边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

    梅礼斯不停的搓着手,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

    “一定是以前在那里堆私货的货仓,自从出过一次事后,就一向空着在那里。”

    张大帅用拳头重重一敲膝盖。

    “直开虹桥货仓。”

    十一点四十八分。

    五辆漆黑轿车,往虹桥急驶而去。

    车上除了张大帅、梅礼斯、高登和那两个日本柔道武士外,还有张大帅门下二十四条最能打的好汉。

    其中有九个是南派“六合八法”的高手,十个善使斧头。

    另外四个练的却是北派谭腿,每个人据说都能横扫三根木桩。(七)

    十一点四十八分。

    波波已睡熟。

    她枕头旁有黑豹替她买来的一大堆零食和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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