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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房间里除了我与你是活的,其余都是死的’。”

    若是平日,小弦定要纠正对方,除了你我,墙角里面的那些老鼠也是活的但此时哪还有心调侃,打个寒战:“你,你把死人拿出来做什么?”

    黑二不答,将那其男尸平放在石桌上,木杖轻轻一挑,已将死尸的衣衫划破,露出里面淡青色、僵硬的肌肤来。

    小弦越瞧越惊,大生怀疑,忍不住脱口而出:“难道,你要把尸体吃下肚下去?”他心想这具尸体高大壮实,看黑二刚才的样子,难道他是有意挑出一个肉多的,想

    却听黑二淡然道:“死人有什么好吃的。你若是觉得害怕,就闭上眼吧。”

    小弦听他并非食尸,稍稍舒了一口气,虽仍是忐忑不安,口中却不肯示弱,咬牙道:“我不怕。”

    黑二缓缓道:“十多年了,你这小娃娃还是第一个看着我干活的人,倒真是有缘了。”他口中语声未停,已从木杖中抽出一把寒光四射的短刀,那短刀长不过五寸,刃口极薄极利,泛着冷森森的精光,不似对敌的兵器,倒像是小孩子的玩物。黑二略一抬手,短刀刺入那死尸的胸膛,抬腕一挑,已将死尸肚皮划开,露出内里的五脏六腑

    小弦万万未料到,黑二会给尸体开膛破肚,想闭上眼睛已然不及,只瞅到那肠胃肝脏在腹中纠结成一团,胸腹内好一阵翻腾,几乎张嘴呕出。

    黑二瞥一眼小弦:“你这小娃娃确实够胆气,竟然此刻还大睁双眼。”他不知小弦其实已被骇呆了,心中纵有闭目不看的念头,眼部肌肉却已不受控制。

    他如坠梦魔,张口结舌,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大瞪着双眼呆呆看着黑二将死尸的内脏一一掏出,拿在手中凝神细看,摆弄不休,日中尚念念有词,不知在嘀咕些什么。小弦惊惧至极,脑海中一片空白,对黑二的话亦听如不闻。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二又拿出针线,将那死尸胸腹缝合。他模样看似凶恶,双手却极灵巧,细细的针在冰冷的尸体上翻飞,不多时便已缝好。他重新将死尸放入棺中,来到依然圆睁双目的小弦面前,咧嘴一笑:“你觉得我的手艺如何?”看他心满意足的神情,似乎刚才的所作所为绝非是残忍之事,而是完成了一项艺术杰作。

    小弦一震清醒过来,只觉平生看到最恶心的事莫过于此,心头一阵难受,干呕了几下,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黑二哈哈大笑,一卜分不屑地一撇嘴角:“我还当你是个有胆识的男子汉,原来也是个胆小鬼。”

    小弦兀自嘴硬:“我才不是胆小鬼,只是只是”又惊又惧下,鼻子一酸,几乎要滴下泪来,只是竭力忍住。纵然他平日自认胆大包天,此刻面对神情阴惨惨的黑二,却连半分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只想早些逃离这比地狱冥府还可怕的地方。

    黑二望着小弦似笑非笑地一叹:“看来果然是吓坏了。”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朝外走去。只看他佝偻的背影,谁又行想到刚才亲手剖开死尸查验脏器之举?

    小弦虽不愿意与黑二在一起,却更害怕独自一人留在这阴森森的石室中,连忙叫道:“黑二叔且等等我,我们一起走吧。”

    黑二头也不回:“你若不是胆小鬼,就乖乖地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木杖声渐渐远去。

    小弦本想不顾一切跟着黑二,却恐被他嘲笑胆小,索性心头一横,抱头缩肩,蜷在那冷冰冰的石棺中。已是冬季,天气寒冷,他此刻更冻得浑身发抖,又觉得石室中静得可怕,低声哼几句小曲给自己壮胆,却想到这些小曲都是昔日父亲教给自己的,不由悲从中来,几乎想大哭一场。

    恍惚中,小弦似见无数鬼魂在眼前晃动,咬紧颤抖的牙关,心想若是冥冥之中真有鬼魂,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一定在身旁保护着自己,一念至此,稍觉心安,更是加倍地思念许漠洋与林青。

    隔了一会儿,忽听走廊外隐隐传来语声,仔细分辨,却是黑二在与另两人交谈。

    只听一人道:“我们就送到这里,然后就麻烦黑二哥。 另一人笑道:“这种地方黑二哥也吃得下东西,小弟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黑二嘿嘿一笑:“我不好女色,就喜欢这杯中之物,你若想凑个热闹,便与我一起下去。”那人忙不迭苦笑推辞:“黑二哥的好意,小弟心领了,实是无福消受。”再寒暄几句,两人与黑二告辞。

    小弦心想这里既然有人来,应该不是什么荒僻的处所,若是找机会趁黑二不在时高声大叫一番,惊动旁人,或可遇救,不过那两人似乎与黑二是一伙,自己须得想个万全之计,方有可能逃走。

    听到“笃笃”的木杖声缓缓传来,越来越近,小弦不愿让黑二小看自己,东张西望、故作轻松,然而等黑二进了石室,仍是不由自主地惊得张大嘴巴,倒吸一口凉气。

    ---那黑二竟又背来了一具死尸,木杖上还挑着一个食盒。

    他将死尸放在石桌上,打开食盒拿到小弦面前:“我弄了些酒菜,快来吃吧。”

    “我,我不饿。”这具尸体上鲜血淋漓,四肢残缺不全,似乎是被人乱刀砍杀,小弦只觉腹中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哪里还吃得下东西。

    黑二也不勉强,低声道:“那我便自己享用了。”说完,就在那石桌上的死尸边摆起两副碗筷,大吃起来,口中还不时发出“啧啧”声响,那面日狰狞的死尸似乎丝毫也不影响他的食欲。

    小弦忍不住道:“难道,你不觉得脏么?”

    黑二大笑:“你可知这世上最脏的东西是什么?是活人的心!至于死人,清白身躯,得于父母,交还天地,何脏之有?”他的神情不见激动,语气依然平淡,就似说着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说完,他将一杯酒倾入口里,对那死尸叹息道:“你年岁还不足十九,又何苦学人争强斗胜,如今命赴黄泉,岂不让父母伤心欲绝?”

    小弦大奇,那尸体浑身血污,黑二却如何能瞧出他的年纪,莫非是旧识?

    他怔然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杀他?”

    黑二微微一愣,喝口酒傲然道:“我从不杀人。”

    小弦不解:“你既然不杀人,那这些死人又从何处而来,你要来何用?”

    黑二叹道:“这其中有些人或是恶贯满盈,或者死有余辜,但大多都是含冤而死,我自然要帮他们讨回一个公道。”

    小弦愤声道:“他们死了也就罢了,你却还要给他们开膛破肚,连个全尸都不留,竟然还说是给他们找回公道,天下间可有这个道理么?”

    黑二瞪一眼小弦:“这汶河城里谁见了我黑二不是毕恭毕敬,你可知为什么?”

    小弦这才知道此处名叫汶河,接口道:“大家肯定觉得,对死人都敢如此不敬的人,自然不能得罪。”

    “小娃娃知道个屁。”黑二拍拍手中木杖中的短刀,怒道“百姓敬重我,那是因为这一把神刀令无数冤案昭雪;弟兄们敬重我,是因为有什么小伤小恙,遇到我皆可手到病除;就算是赵县令见了我,也要恭称一声‘黑二兄’,若不是有我查明死因,他岂能破那么多无头命案,坐稳县令之位?”

    小弦一呆,总算反应过来:“你是个仵作?”

    黑二哼一声,算是默认。小弦恍然大悟,怪不得此处有这么多的死尸,原来竟是县衙中的殓房。而这个外表凶恶的黑二乃是个件作,将那些死尸开膛破肚只为查明其死因。

    他低声嘟囔道:“难道是我错怪了你,你竟然是个好人?”

    小弦声音虽轻,黑二却听得清楚,一拍胸口:“是不是好人我不敢自夸,但至少我黑二行事光明磊落,无愧于心。”

    小弦听他说得理直气壮,扁扁小嘴:“你若是行事光明磊落,又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黑二道:“你这小娃娃不知好歹,休得胡说八道。我只不过受朋友所托照看你,过几日他便会派人接你走。”

    小弦喜道:“原来你是林叔叔的朋友,他可说过何时接我去京城?”

    “我可不知你的林叔叔是何人?”黑二淡淡道“不过管兄倒是一向呆在京师。”

    小弦心中一冷,黑二既然是官府的仵作,多半是受追捕王梁辰的管辖,看来自己仍是落在了敌人手中。可是追捕王为什么不直接把自己带走呢?难道是怕路上不便,被林青察觉?他抓住自己到底有何目的?

    若是以前,小弦必会继续追问林青的消息,但自从父亲许漠洋死后,他在无形间已经成熟了许多,此刻多了个心眼:听黑二的语气似乎并不知道林青之事,看他态度颇为友好,只怕误会了自己与追捕王有何关系,倒不必多此一问,徒然惹来麻烦。他只以为黑二口中的“管兄”乃是追捕工梁辰的手下,哪想得到擒住自己的另有其人。    黑二接着道:“我见管兄送你来的时候封了你的穴道,他却说你乃是故人之子,因为生性顽劣,所以才点你穴道以示惩戒,只因他身有急事,一时不得分身,十日之内必会来接你。你这些天最好老老实实呆在这里,我可不似管兄那么好脾气,若是惹我生气,可要你好看。”    原来管平心计深沉,既然定下毒计围杀林青,只怕将小弦带在身边有变,恰好经过泣河城时便匆匆交给黑二。管平自然不会提及小弦的来历,随口编个理由,黑二却深信不疑,只当小弦必是十分调皮,所以也不解他穴道,又放他睡到石棺中吓唬一番,但碍于管平的面子,倒也不会让小弦大吃苦头。    小弦心想黑二既然与追捕王是一路,当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人,纵是吹嘘自己十分有本事,最多亦不过是追捕王的狗腿子他想到这里,鼻中颇为,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黑二喝道:“你哼什么?”

    小弦道:“我哼一下也不行么?”说罢又连哼几声。

    黑二停筷不食,寒声道:“你刚才分明是在心中取笑我。”

    小弦见黑二板起脸,心中也甚为害怕,面上却一本正经道:“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他恰好想出个现成的理由“我肚子饿得慌,哼几声好过些。”

    黑二冷然道:“这里有酒有菜,你怎么不吃?”

    小弦早就觉得饥饿难忍,又不愿让黑二小瞧,翻出石棺,小心避开那具死尸,拿起筷子大吃几口,又端起一杯酒闭着眼倒下肚去,冻僵的身体霎时暖和了起来,摇头晃脑叹道:“这一下舒服了许多。”他一面揉着肚子,一面又装模作样地哼几声。

    黑二拿小弦无法,他平日沉默寡言,与死尸打交道的时间更多过与人交往,本就是执拗的性子,此刻被这黄口小儿气得怒火暗涌,偏偏又拿不住他的把柄,只好埋头大吃。两人赌上了气,如比赛般一语不发,只顾抢吃酒菜。

    小弦少年心性,耐不得沉默,何况在这殓房中,若不说几句话实是令人心头发寒,本还顾忌那具死尸,几杯酒下肚,胆子似乎也大了许多,向黑二问道:“这个人是怎么死的?”

    黑二没好气道:“当然是被人砍死的。”

    小弦讨了个没趣,又不敢当面顶撞黑二,自言自语般道:“原来做忤作这么简单,给县太爷说一声‘他是被砍死的’,就完事大吉了。”

    黑二心头火起,大掌重重拍在石桌上,那具死尸亦随之而震,差点撞在小弦身上。小弦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一缩。他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心里虽怕,口中犹道:“你平日折腾这些死尸,他们自然不会与你计较,现在又拿我这个小孩子出气,算什么光明磊落?”

    黑二恶狠狠地道:“这里反正不缺死人,我若是把你宰了,只给赵县令报一声:‘这个小鬼是被砍死的’,你说他能查出凶手来吗?”

    小弦一惊,退开两步,盯着黑二,只觉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米,颤声道:“你,你不是说你从不杀人么?”

    黑二本是出言恫吓,见小弦吓得不轻,气顿时消了大半,亦觉得对一个小孩子发火,颇无风度。当下朝他挤挤眼睛,哈哈一笑:“你莫怕,我受人所托照管你,只要你乖乖听话,自然不会害你。”

    小弦拍拍胸口,惊魂稍定:“我怎么不乖了?是你自已小心眼,开个玩笑就发急。”

    黑二指着那具血淋淋的尸体,缓缓道:“我做此行当时,旁人见我如避蛇蝎。从那时起我就立下重誓,任何人都不可以侮辱我的技艺。只要你不提此事,就算骂我几句,我也不会与你计较。”

    他这份工作确是令人畏惧,直到数年后以一把神刀赢得众人的尊敬,方才有扬眉吐气之感,所以决不容人出言相辱。

    小弦听黑二说得郑重,倒一也不敢造次,大着胆子望一眼那具死尸:“你为什么要做件作,难道不害怕吗?

    黑二指着那死尸叹道:‘他不会说假话骗人,也不会背后暗箭伤人,为什么要怕?比起这世上大多数愚昧无知的活人来说,我倒宁可与死人打交道,不用处处防范,提心吊胆。”他语气中饱含着一份无奈凄怨,仿佛别有隐衷。

    小弦年纪虽幼,涉世亦不深,然而养父许漠洋之死却令他亲身体会到人世险恶的道理,对黑二此言大有感触,再看那具尸体,倒一也不觉太过可怕,只是尸体脸上那一双无神的眼睛似乎始终盯住自己,伸手想替他闭上,终是不敢。

    黑二冷冷道:“你看看也就罢了,不要毛手毛脚地乱动,若是耽误了案子,你担当得起么?

    小弦大是不服:“刚才你背尸体时一点也不管轻重,现在倒怪我毛手毛脚”

    “我手里自然有分寸。”黑二悠然道“你莫小看忤作这行当,其中可是大有学问,只怕你穷一生之力也难以学会。

    小弦最恨别人瞧不起他,挺着胸膛大声道:“这有什么了不起,我若想学,必能学会。”

    小弦最恨别人瞧不起他,挺着胸膛大声道:“这有什么了不起,我若想学,必能学会。”

    黑二嗤之以鼻:“要想做好一名件作,不但要克服心中的恐惧,还需要有高明的医术与精准的判断,稍有差池,便会放过真凶,冤枉好人,岂如你想的那么简单。”

    小弦被黑二一激,仔细盯着那具尸体:“他左肩是被一柄沉重的开山刀所伤,右腿上是普通的剑伤,不过小腹那一道伤口呈钝圆状,难道是判官笔?不对不对,判官笔上并没有倒钩我知道了,应该是极其少见的马牙刺。看来这个人是被人围攻而死的”

    黑二委实料不到,一个小孩子也能讲出这样一番话,从尸体上判断出刀伤、剑伤也就罢了,能将武林中的奇门兵器“马牙刺”认出来,绝非常人能及,顿时刮目相看。他不知小弦自幼把铸兵神录背得滚瓜烂熟,对天下各种兵器的性能极其熟悉,越是奇形怪状的兵器反而越是记忆深刻。

    小弦瞅着黑二惊得瞪大眼睛的样子,得意一笑:“我说得对不对?”

    黑二哼一声:“这也不算什么。若你还能看出他是何时被杀,真正的致命伤是何处,杀他的人用何招式,有何特征这才叫本事。”

    小弦被难住了,撅着嘴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黑二哈哈大笑:“你看,死者血液呈紫青色,尚未完全凝固,毙命时间应该在三个时辰以内;肩腿之处皆是皮肉外伤,小腹那一刺虽重,却仍不足以致命,真正的致命伤乃是脑后这一记重击,应是用棍棒等钝器所致;此外,后脑的伤口并不在头顶正中,而是稍稍偏右半寸,并且伤口处有摩擦的痕迹,可知当时使棍者并非用‘泰山压顶’、‘力劈华山’等招式迎头袭击,而是用类似‘横扫千军’之类的招式从左至右挥扫,由此可以判断出,使棍者应该是一名惯用左手之人,至少擅用反手棍法。这还仅仅是表面上所看到的,若是剖腹查验,还可以检查到是否有内家拳伤,是否曾中毒”

    黑二做了十余年的忤作,从来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摆弄死尸,只须将结果察报上去就可,从来无人有心情听他将这些验尸的道理细细讲述。刚才见小弦能看出死者所中兵器,颇似个“行家”便不免有些炫耀的心理,加之小弦年幼好奇,越听越有兴趣,也忘了害怕,在死尸上指指点点不停询问,黑二更不藏私,结合数年来破获的奇案,将心得一一道出,直讲得口沫飞溅,良久方歇。

    小弦听得咋舌不已,又是好奇又是害怕,也懂得了不少知识:“原来这里面竟有这许多学问,黑二叔家学渊源,果然厉害。”

    黑二瞪眼道:“我黑家祖上传下的,可是悬壶济世的医术,不是验尸之术,你不懂就不要乱说。”

    小弦的马屁拍在马脚上,挠挠头:“医术是用来治活人的,你却是整日与死人打交道,当真是奇怪了。”

    黑二恨声道:“家父医术精湛,却被那些无知百姓所害,所以我从此不再行医。”

    小弦奇道:“医者受人尊敬,怎会如此?”

    黑二长叹:“巴豆救人无功,人参杀人无过。世上许多事情原是这般不可理喻。”

    见小弦不解,黑二冷笑解释道:“巴豆乃大毒之物,若遇肚腹结聚、脏腑沉寒时,便可做攻削解积之药。但巴豆性烈,虽可治病,却令人元气大伤,数日无力,所以虽有救人之效,却无救人之功。而人参是大补之药,一味多吃,阳气过盛,亦足可致人于死。可笑愚昧世人只当人参是宝,巴豆有毒,岂会明白这些道理?”

    小弦想起父亲曾对他说过:武功就如用药,以之救人谓之为医,以之害人则为毒。他隐有所悟,连连点头,灵机一动:“那巴豆不知是什么味道?”心想黑二既然懂医,多半备有这些药物,它既然能令人数日无力,若找机会掺在酒菜中给黑二服下,自己岂不就可以趁机逃走。

    黑二哪知小弦的心思,如实答道:“巴豆味辛,服用时可加人冰糖、芫花、柑皮等物,再以淡茶佐之,便无色无味了。”

    小弦暗暗记在心里,本还想再问问巴豆是何模样,又怕太露痕迹,先转移话题道:“那你父亲怎么会被人所害,你又是如何改行做了仵作?”

    黑二面色一黯:“那都是十八九年前的事情了,也不必再提。”

    小弦被勾起好奇心,央道:“黑二叔你告诉我吧,我保证不对人说。”

    黑二拗不过小弦,加之这段往事在他心中藏了近二十年,却无合适之人倾诉;此刻面对小弦这样一个小孩子,亦不必有何戒心。

    他长叹了一声:“也罢,左右无事,便告诉你吧。

    “我祖上的医术传于高丽,不重岐黄,最精刀功,尤擅替人剖腹取瘤、开颅散血。到了家父这一辈,已是塞外极有名望的神医,口碑极佳。家父自小立下宏愿,要医遍天下穷苦之人,便动了去中原行医的念头,谁知这一去,反而惹下了大祸。”

    说到这里,黑二眼露怨毒之色:“塞外虽比不上中原物博地广,各族中人却不似汉人一般小肚鸡肠,趋小利而忘大义。”

    小弦颇不以为然,心想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还替汉人的官府做事?这些念头当然不敢在黑二面前说出。

    黑二续道:“家父带着我们兄弟二人,一路治好不少疑难杂症,略有薄名。有一日,我们来到中原一个小城,恰好遇见一户人家娶亲。那时我才不过十三岁,亦是如你一般的年纪。也怪我少不更事,闹着要去看新娘子,父亲拗不过我,便带我们去了喜堂,见到那新郎时却是一惊。

    “原来家父目光精准,瞧出那新郎身患隐疾,乃是脑内有处积血不散,一旦发作,必有性命之忧。他连忙将新郎拉到一旁,如实相告。那新郎平时身强体壮,连小病也不生,纵偶有头疼,亦无大碍。故此,纵然家父将他平日症状一一指出,如若亲见,可那户人家仍是全然不信,反而指责家父借机骗财。家父倒不与他们生气,只是报着医者父母之心,指天发誓,若有虚言不得好死,他们才略信了几分,便问要如何医治。家父实言相告,欲治此病须得开颅化血,极为凶险,自己也无十成把握,但若讳疾忌医,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必亡。那户人家一听之下大怒,说开颅之事岂可儿戏,将我们轰了出去”

    小弦越听越惊:“难道是后来那新郎果然死了,他们便怪你父亲咒他?”

    黑二叹道:“若是如此也就罢了,倒也不会搭上家父的性命。他性子固执,又担心那新郎的安危,竟邀了小城中的数名大夫一起再找上那户人家,又将自己的诊断当场说出,那些庸医全无主见,也皆随声附和。那新郎倒也豪爽,亦想一举根除头疼的毛病,便允家父相治。谁知,唉,那新郎本就病入膏肓,开颅治病也就是五五之数,竟然就此治死了他”

    小弦目蹬口呆:“你父亲明知成功的可能不大,却还是毅然出手医治,实是让人佩服!”

    黑二耸然动容,一把抓住小弦的手,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双目中却射出浓烈的感激之色来。此事在他心中深埋多年,从不对人说起,自己内心深处,其实亦觉得父亲难脱其责。哪知这小孩儿看待问题与成人的角度大不相同,这一句无心童言听在耳中,顿时如遇知己!

    小弦不料自己随口一语,竞让黑二如此激动,又是害怕义是同情:“然后又怎么样?”

    黑二道:“可恨那些庸医根本瞧不出什么病症,又妒忌家父医术高明,此刻见到医死了人,便把责任都推在家父头上。那户人家喜事变丧事,不由分说便痛打了我父子三人一顿,又吵着要去报官。我这条右腿便是那时被打瘸的,若不是黑大拼死相护,恐怕小命也难保了。

    “家父既羞且惭,又见连累了我们兄弟被人毒打,一口咽不下去,瞅人不注意时便撞墙自尽了。那家人见家父惨死,亦只好不再追究,将家父身上的银钱尽皆搜去,只留下三五两银子。从此我兄弟二人流落江湖,受了许多苦,”说到这里,黑二眼眶一红,再也说不下去。

    小弦怔怔听完黑二的故事,心里十分难过。黑二的父亲本意是治病救人,谁知竟会落得这样的结局,人世无常,由此可见一斑。算起来黑二如今年纪不过刚刚三十出头,看模样却四五十岁,必是童年惨遇令其未老先衰,再念及自身遭遇,咬牙低声道:“我父亲也被人害死了,我现在也是孤零零一个人。”

    “你还可以找机会替父报仇,我却毫无办法,总不能将那一家无辜之人都给杀了。”黑二平日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此刻重提昔日往事,隐忍多年的愤郁之情终于如长堤决口,喷涌而出,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小弦料不到看似凶神恶煞的黑二竟会如孩子一般大哭,颇有些手足无措。听他哭声凄惨,几乎要陪着他掉泪,想起曾答应林青再不哭泣,方才竭力强忍。

    在小弥心中,一直以为黑二既是追捕王的同伙,必然是个无恶不作的坏人,定会杀了那家人替对发仇,想不到他模样虽恶,心地却善良,自己只怕当真是错怪了他。当下,小弦一面拍着黑二手背以示安慰,一面别过头去,轻拭微潮的双目。

    黑二哭了一会儿,情绪渐渐平定,望着小弦赧然一笑:“这十几年来,我从未如此失态过,倒叫许、许小兄弟见笑了。”他经过一番倾诉后,不知不觉已把小弦当作了极亲近的朋友,连称呼也改了过来。

    小弦又问道:“你父亲死后,你们兄弟两人如何生活?”

    黑二微微抬起头,似乎在怀念那段艰辛的岁月:“那时我才十三岁,黑大长我两岁,也只不过是个大孩子。我们埋了父亲后,想回塞外,却无盘缠,心想也学了父亲不少医术,亦可挂牌行医。谁知我们年纪太小,哪儿会有病相请?眼看几两银子将要用完,若是行乞为生,岂不坏了父亲的一世英名?

    “实在无法,黑大便将我送人一个大户人家做小厮,他却独自去京城闯荡,这一别就是五年的光景。我那时暗下决心,心想家父这一生治人无数,虽因此而死,我却不能坠了他的名头。五年里我苦学医术,以待日后替父亲争,一口气。到了十八岁,我便辞工去京师寻找黑大。谁知再遇到他时,这个混蛋竞已变得令我不敢相认!”

    小弦心想那黑大曾对黑二舍命相护,自然是兄弟情深,为何又成了黑二口中的“混蛋”?他心头疑惑:“难道黑大变成了坏人?”

    “在那种情况下,为求生存做坏人也没什么大不了。”黑二苦笑道“像我父亲那般好人,还不是落得一个惨死异乡的下场?只是,我万万没想到,黑大这个混蛋竟然忘了祖训,做了京城中的刽子手。”

    “啊!”小弦吃了一惊“难道就是那种手执大刀、砍下囚犯人头的刽子手?”

    “还不止如此,他在牢中以酷刑迫人招供。”黑二痛声道“我家传医术对人体骨骼经络有特别的研究,本是为了治病救人,可他却将此法用于害人。我与他大吵一架,却无法劝其放手,自此兄弟反目。

    “我见黑大堕落至此,亦是心灰意冷,不愿再行医,每日只是借酒浇愁,却遇见了管兄。他推荐我来这坟河城中做忤作,这份行当虽不能救人一命,却可令冤情昭雪,倒是正合我意,于是就在这汶河小城中,一呆就是十几年”

    小弦恍然大悟,原来黑二做件作竟有这样的原因:“难道你们兄弟二人就再没有来往?”

    黑二叹道:“我本还盼着,有一日黑大能回心转意,可过了这么多年,心也凉了,权当从没有这个兄长。哼,听说他在京师还被称为什么‘牢狱王’,呸、若是父亲泉下有知,亦难瞑目”

    小弦一呆,原来黑二的大哥竟然就是八方名动中的牢狱王黑山!听说黑山精通拷问术,任何犯人落到他手里都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最终只好屈服招供,乃是江湖上人人畏惧、谈之色变的人物,想不到他那一身用刑的本事,竟来自家传的医术。而他的亲生兄弟又会在小城里做一名默默无闻的仵作。

    小弦不由感叹命运难测,每一个选择都足以改变人一生的命运。

    小弦不忍见黑二黯然神伤的样子,拉起他的手:“黑二叔,你是个好人。”此刻一再也不觉得他相貌可怕,反倒生出一份亲近之意。

    黑二听小弦语出真诚,心中一也甚为感动,柔声道:“管兄对我有知遇之恩,此次将你托付给我,我自然会尽力照看好你。你不用着急,过几天他就会接你入京。”

    小弦也不知黑二口中的“管兄”是何人,料一想必定是追捕王的手下,他气呼呼地道:“我才不要跟他走。”

    黑二一愣:“你若不愿与他一路,要么便留在这里,我愿将一身医术相传,保你此生受用不尽”他刚才听小弦说起,其父亦是被人所害,顿觉同病相怜,不由起了传承衣钵的念头。

    小弦摇摇头:“我不学医,我要学武功,亲手替父亲报仇。”

    黑二寂寞了十余年,一心想留下小弦作伴,劝道:“我虽不懂武功,但你若学了我的医术,修习武功时亦可事半功倍。”

    小弦奇道:“医术与武功有什么关系?”

    黑二正色道:“我祖传的医术名为‘阴阳推骨术’,对人体骨骼构造的研究可谓是前无古人。试想与人过招,抬手动足皆与骨肉相连,提肩则动肘,拧腕而勾掌,你若能穷极骨骼变化,便可料敌先机,岂不是对武功修为大有裨益?”

    小弦心中一动,弈天诀的原理本就是故意露出破绽诱敌来攻,若能提前预知对方的出手方位,威力定然倍增。

    当下小弦拍手叫道:“好啊,但我只学那些与武功有关的知识,可不要做大夫。”他心想反正一时也逃不掉,倒不如学些本事。

    黑二见小弦意动,呵呵一笑:“也罢,这几日便先传你阴阳推骨术。”

    小弦想了想:“不知要学会这阴阳推骨术要多久时间?”’

    黑二道:“这里有许多死尸,恰好可以供你摆弄,若你有天分,几日便可掌握。”其实医道博大精深,穷一生之力也未必能有所成,但黑二只怕小弦不肯学,方才故意如此说,心想小孩子心性不定,等小弦学出了兴趣,自然会再求自己传授,倒不必急于一时。

    小弦眼珠一转:“这些死尸好不吓人,要我学须得答应一个条件。”

    黑二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你可知有多少医师欲求一尸而不得,更有甚者掘墓求尸。如此好的机会摆在你面前,还要讲什么条件?”

    他说的确是实情,汉人迷信,岂愿死后毁尸?若非塞外民俗较为开放,并没有太多顾忌,黑二祖上也不可能将骨骼经络之术研究得如此透彻。

    小弦嘻嘻一笑:“我学一天,你要给我一两,不,要给我一两银子。”他知道纵然黑二想留下自己,但追捕王一来,必会将自己带到京师去要挟林青,便存着伺机逃跑的念头,只是身无银两诸多不便,总不能再去“劫富济贫”索性趁机漫天要价。

    黑二怒道:“我一月的俸银才不过十两”

    小弦对银钱全无概念,连忙改口道:“那一天给一两好了,以我的聪明才智,估计最多仅让你破费小半个月的俸银。”他与黑二混熟了,见黑二瞪起眼睛也不怕,昂起头傲然道“不能再减了,你若不司意,我就不学。”

    黑二拿小弦无法,又确实想收下这个精怪的徒弟,只好勉强先答应下来。

    说来也奇,黑二虽然一天到晚与死尸打交道,亦睡在殓房石棺中,本身却有洁癖,每口都要去城中浴馆中细细清洗一番,当下也带着小弦去好好洗个澡,又陪他在汶河城中逛了一圈。

    小弦人小鬼大,假意稳住黑二,心里却存下了等他每日洗浴时趁机溜走的念头,暗暗记一下逃跑路线,又问起黑二才知距自己在平山小镇上被掳已过了四天,汶河城离京师亦仅有只四日的路程,想必遇擒后一路上被点了穴道,所以浑然不觉。看来还需要学几日医术,攒下足够的银子

    黑二哪里想得到小弦的心思,一心教他祖传医术,回到殓房中便抱出一具尸体,对小弦讲解起来。

    黑二这十余年少与外人交往,潜心钻研医术,对人体骨骼的了解程度可谓是天下无人可出其右。他虽不通武学,但因时常要解剖那些因江湖械斗而死的尸体,亦需要了解各门各派武功招式与奇门兵器等。

    一般的武学高手皆稍通医术,方可出手制敌要害。像“分筋错骨手”、“大小擒拿手”等武功更是与之息息相关,只是从没有一人能如黑二这般,将尸体细细分解,逐一验看,对人体复杂的骨骼结构了如指掌。    正如黑二所言,习武者无论武功高低,毕竞是血肉之躯,跨步先动胯骨,出掌先摆肩骨,出手皆有迹可寻,懂得骨骼运动的道理确可有料敌机先之效。他对此研究多年,极有心得,遇见小弦这样一个活泼有趣的孩子,一意想让他拜自己为师,从此留在身边,教得更是尽心尽力,毫不藏私。

    小弦学得颇有兴致,再也不觉那些死尸可怕,不但亲手将尸体全身骨骼摸了一遍,竟然还给每具尸体起了名字,黑二亦不禁莞尔。

    小弦本就极聪明,当初为了化去宁徊风的“灭绝神术”在点睛阁中记下了人体全身穴道,此刻有十余具尸体做标本,再与黑二所教--一印证,进步神速。仅两三日的光景便已掌握了许多要点,更与弈天诀不战屈人的心法相配合,得益匪浅。他倒不曾忘记每日找黑二讨那一两银子的“教课费”黑二权当小弦少年心性,觉得有趣,也不与他争较锱铢。

    到了第三天,小弦忽觉心神不宁,晚上不停做着噩梦,半夜惊醒,怔怔躺在石棺中,对林青的思念之情狂涌而来。算来与林青已分别七八日了,却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也不知他现在何处,是否已经到了京师?追捕王或许随时会来,若不逃走,便再无机会,但摸摸怀里轻飘飘的三两银子,又觉得胆气不足,可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的念头:林青会先于追捕王找到自己,若是自己贸然逃走,岂不正好错过?

    在小弦的心目中,林青乃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大英雄,加之他亲眼见林青在君山挫败六大邪派宗师之鬼工历轻笙,认定普天之下,唯有明将军可算是暗器王的对手,其余诸如追捕王之辈,皆不足惧。

    再想到黑二心地善良,待自己不薄,至少也应该把那“阴阳推骨术”学会了,才算对得起他。

    小弦记得媚云教右使冯破天提过,自己的生日是四月初七,便直觉自己与“七”字有缘,索性打定主意再等四天,凑足“七”两银子就逃走。

    其实小弦对黑二颇有些难舍之情,心底却不肯承认,加上独去京师亦是心中无底,顺便找个这样的借口,这等孩童心思实不足为外人道。而他并不知,这天正是林青在京城外中伏受伤之时,他隐有感应,亦算是天意。

    自此小弦学得更是用心。只因管平并未告知小弦的来历,黑二对他全无防范之心,偶尔有事外出时,亦留小弦单独在险房中,回来总见他一人对着死尸苦思,更不疑有他。

    转眼又过了四日,这天傍晚,黑二要带小弦去浴室,小弦却推说自己头疼,不想外出。他毕竟是个孩子,既然打定了今日离去的主意,言语行动间便不免露出些破绽。黑二本来略有怀疑,听小弦说身体不适,反倒去了疑心,哪儿会想到其中有诈。

    经过七天的相处,黑二与小弦感情渐深,十分关切,又替他把脉,却查不出什么病症,只当是偶感风寒,逼着小弦喝下一碗药,嘱咐几句方才离开。

    等黑二走后,小弦立刻跳起身来,走到门口,忽又有一丝不舍。心想黑二对自己一片诚心,若是就此不告而别,未免太不讲义气。他找支炭笔在地上给黑二留几句话,却又不知应该如何措词,思索良久,方才学着江湖好汉的口气,写下几个大字: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看着地上的字迹,小弦又觉语气太过生硬,叹了一口气,再写下几个字:黑二叔,你是个好人,我会记得你的一时颇为动情,眼眶微红。他自小受天命宝典的潜移默化,性格上本就敏感重情,此等生离死别对他心灵的冲击尤胜他人。他抬头看看呆了几日的殓房,竟也觉得温暖,若非时间紧迫、独自一人亦有些害怕,真想一一打开石棺,向那些死尸也告声珍重。

    当下,他正要起身离开,室内灯光蓦然一暗,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的走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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