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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陶夷应氏这样的鳞族名门,就没有长得丑的。即便如此,眼前的叔叔仍是应风色此生仅见,披头散发的人里最好看的一个。

    以一己之力降伏阳山九脉的“四灵之首”赤着白皙的脚板,裤管卷到膝上,雪白的上襦与外披的大袖衫,皆以布索将袍袖缚于腋胁,襟里露出小半截玄色中衣的交领;这般不修边幅,处处透着便宜行事、流水随心,却教人难以移目,似觉此人无比耀眼,自图画中迤迤然行出。

    但应无用失踪时,应风色不过三岁,被接上风云峡还是几年后的事,他对叔叔的印象非常淡薄,泰半来自院里——小院是应无用未当上宫主前所居——的那幅肖像。

    肖像并无落款,连魏无音都不知出自何人之手,手笔却十分高明。画中应无用所穿,正是这身白底染墨边、襕袖如山水的长襦衫,执杯斜坐,似笑非笑,轮廓分明的侧脸胜似玉雕,眸光极远,“闲适”二字透画而出,瞧着不禁嘴角微扬,也想舒臂大大伸个懒腰,步入画中举杯并肩,同面飔凉。

    应风色打量“叔叔”,仍无法自梦中醒来,目光从搁在脚边的金剪子,一路看到了木桶竹杓,乃至周遭的花园苗圃,心念忽动:鎏金剪刀是他父亲长置于书斋内,用以修剪盆栽,木桶和竹杓则是从小院偏厢清出,所见时已十分陈旧,不似眼前簇新。福伯把叔叔所遗诸物整理好,一一收入库房,清出院落供他使用。那是应风色接掌宗务后的事。

    这片苗圃应在陶夷老家的某处,横竖府中院落无数,应风色也弄不清是哪儿,童年时母亲常带他去园子里看侍女浇水除草,让小应风色赤脚在沃土上恣意奔跑,摔了也不疼。此间就像是母子俩的隐密桃源,他没有在这见过父亲或太君——他那以严厉著称的曾祖母——的印象。

    这是个七拼八凑而成的虚构场景。

    真实感之所以如此强烈,盖因一切的元素皆是现实所有,并非空想,只是它们从无机会被聚拢成眼前的模样;这般人、事、物的组合,本就不存于世。

    “应无用”与他目光一对上,露出赞许之色,宠溺地揉乱了他的发顶,怡然笑道:“很好很好,只瞧一眼便能会过意来,你也是很长进的了,风儿。”

    应风色不觉恼怒,本能仰避,瞬间视线急遽拉高,已能与之平视,正欲反口,忽感极谬:“我在梦中斥责幻影,这算什么?为何还不醒来?难不成……我是死了么?”四下打量,却无一丝虚幻迷离,场景、知觉……无不具象清晰,就跟现实里完全一样。

    若非有另一个不可思议的怪异处,他几乎以为是置身新一轮的降界,假处全是真实存有。

    当他瞥见那把小巧的金剪时,立时便知其所出,木桶竹杓、乃至“叔叔”所穿的山水襦衫等,全都是一望即知;不是有人在耳边说出来历的那种“知道”,而是灵光涌现,忽然就明白了是什么。

    没有术法和机关能做到这种程度——降界里常见的几种术法效果,应风色翻遍风云峡和通天阁所藏,已有一丝眉目——而梦境通常只有一个来源,就是自己。

    除了“过分真实”这点太不真实,应风色可以确定这是在自己的识海之内,就是他与鹿希色曾抵达并相遇的最深处。但识海不该是这么稳固、现实感如此强烈的地方,那时他为感应鹿希色的存在,周遭成了一片漫无边际的黑,但眼前的微风、泥土,甚至圃内混杂了高墙深院独有的陈腐木构气息的芽草香气……都不是应风色日常惯见,令他不禁有些迷惑。

    “应无用”笑起来。“这就是我假冰无叶之手,留给你的性功之妙了。在这个世人多半不知的领域里,你不知不觉练成高手了啊。”

    应风色忍不住一哼,终于还是同幻影斗起口来。

    “除非我叔叔早计划好了要离开,且铁了心再不回来,还得料到有降界和鹿希色,否则——”忽然微怔,一时失语。

    羽羊神的武功很高,那是不必说了,但他背后未必没有人。若有个与十七爷同等级的绝顶高手在后头,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对比通天壁惨变,降界至目前为止还称不上真正的光怪陆离。

    “……你不能否认,是有这个可能的啊。”应无用解开缚袖的布索,以杓舀桶中的灌溉之水就口。恁谁做来都嫌狼狈轻率的举动,在他却再自然不过,瞧得应风色都有些渴了。

    “冰心、补叶二诀,和《九转明玉功》这样的武学,你师父是断不肯练的。他于武道自有定见,也不必强求。”应无用饮尽杓中之水,以袖抹口,倚着廊檐之柱盘起一足,含笑斜坐。“而你,从小就是一脸的桃花相,幽明峪忒多姣美少女,你能忍得住?我借泰岳之手传功于你,比你师父靠谱多了。”

    应风色料不到在意识之内,会被自己幻想出来的虚像喷得一脸,又气又好笑,斗口既无意义,生气更显多余,但这口气委实难忍,胀得满脸红热:“再用我叔叔的模样说话,当心我把你变成猪头!”

    应无用怡然道:“但我迄今仍不是猪头啊,你想过这是为何么?”见青年瞠目结舌,正色道:“你在梦里,何曾是心想事成?梦境若能都随心意,世上便没有恶梦了。”

    这虚像说话也太有道理了——应风色意识到自己险些点头,赶紧抑住。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指你醒时所见、所知、所感受的一切,那些被留存在识海深处的,会在做梦时露出一角,编织成梦境。故梦中有时顺心,有时未如人意,盖因现实如此,投影自也是这般。”

    应风色想起了是在哪里听过这段话的。

    小时候,韦太师叔带他和龙大方看皮影戏,贴近纸幕的皮雕影偶纤毫毕现,连镂空的花纹、牛皮色染都清晰可见;一旦距离拉开,投影越发模糊,幻化成种种诡异轮廓……

    “对抗恶梦毫无意义。”韦太师叔就着花生米啜饮酒浆,一派怡然。

    “……因为不是真的?”他记得龙大方抢着说。

    “因为那都是真实的一部分。”韦太师叔笑道:“你能逆转时光,改变已发生的事,或把打翻的水变回原先清澈的那一壶么?”两小摇头。

    “无论影子模糊清晰,靠近或拉远,皮偶就是皮偶,你没法让它消失,也用不着否认,只要把烛火熄灭就好。”老人袖影微晃,“噗!”一声轻响,纸幕后的灯烛倏然熄灭,台上台下骚动起来。“只要想着‘醒过来’,就能离开梦境,别白花气力同它缠夹。”

    现在一想,才发现自己理所当然地把韦太师叔的比喻,理解成了“梦境是现实的零星碎片”,却未深究脑袋瓜里为何要留存醒时都未必记得的片段。

    按“叔叔”所说,识海最深处所保留的不仅仅是碎片,而是全部。

    但就像他醒着的时候,决计想不起爹的那把盆栽金剪,或也不记得跟过的上百场戏曲中韦太师叔的闲聊,却在此际,在和这个蒙着叔叔外皮的虚影相对下,透过其口一一重历;这证明他记得所有事,包括当下毫无所觉的那些细节。

    “……所以你说的话,”他抬起眼眸,直视着微笑的“应无用”。“都是我让你说的?”

    应无用大笑。“你没让啊,是我自己说的。你也没法让我不开口,不是么?”拍着手跃下廊阶,自顾自的往月门外行去。

    应风色跟了出去,场景却未如蜃影般倒转幻变,接邻的另一处院落仍是花木扶疏,打理得有条不紊,果然是陶夷应府之内。

    目光扫过廊间门牖,想知道里头住的是谁,人的长相名字以及另一种姑且称为“熟悉感”的奇异感应便涌上心头,虽然怪异,着实方便得紧,应风色很快适应了这种全知似的异能。

    唯一看不透的,就只有前头信步闲庭的冒牌货。

    “有种特殊的能力叫‘思见身中’,能让你潜入识海深处,一一翻阅这些在你醒着的时候,决计想不起来的片段。”应无用单手负后,并未回头,如领着侄子散步一般。“这种能力若是先天所有,必定伴随着过目不忘的本领,亦可借由道门入虚静之术练得。但无论是先天后天,均须遁入虚境,可不是闭上眼睛就行。”

    “……我这便是‘思见身中’?”

    “不,你的更好。”应无用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即使是深谙‘思见身中’之人,也无法构筑出这样真实的情境,他们就像带着清醒意识入梦,必须不断抵抗着从虚境中抽离、拉着心识返回现实的涡流,怕要闲到发慌,没事找自己麻烦,才能分神建构这些;而追求拟真的讲究,足以使他们过分意识到‘清醒’这件事,立时便脱出虚境识海。”

    应风色冷哼。“那我为何能办到,天生神力么?”

    “《冰心诀》让你较常人更容易待在虚境之中,就像长时间待在水里的人,他们呼吸、换气的方式渐与常人不同,最终长出鳃来,化作鲛人——当然这只是比喻而已。

    “而《九转明玉功》七大篇章,更是把你的心识当成丹田淬炼,若寻常人的心识普遍是细竹篾子的强度,你现在差不多就是根杯口粗细的白镴杆,说句‘一流高手’是毫不勉强的。”

    尽管“被自己夸奖”令青年心中大起疙瘩,闻言仍是一惊:“这么厉害!”

    “……当然是有原因的,但平心而论你练得不错,这方面的天赋也很好,同你一道的鹿丫头就颇不如。比起你来,她是心眼少了些,没有忒多纷至沓来的紊乱杂念,意志坚定心性单纯,一旦认死,便再不动摇,天生就不适合处理太过细琐的东西。”

    你这是绕着圈儿骂我罢?应风色忍着没出口,终究还是小小地“啧”了一声。

    “常人的识海宛若初生婴儿,脆弱得无法站立坐卧,遑论跳跃奔跑,你的却不同。成长茁壮、锻炼精实的识海,是无法满足于沉眠的,它会自行运转,从你贮存的东西中理出脉络、汲取材料,构筑出基于现实,又未必等同于现实的——”

    “……就跟作梦一样。”应风色喃喃道:“虽是假的,但它所用的材料、建构的依据……全是真实之物,比我醒着时记得的都还要真实。”

    眼前的应无用并非他想像而出、按他心意行动的傀儡,而是从应风色早已不记得的三岁、两岁……乃至更早的知觉中撷取信息,包括但不限于第一手材料,譬如画中人的衣发装束等,汇总出这个“应无用”来。

    他不是真的,但构筑“他”的一切并未掺假;即使基于错误的印象,汲取的过程仍是真诚无欺的。便在现实里,认识一个人也到不了这样的地步。

    真假二字的判定,在应风色心中初次产生动摇。

    闪电般掠过一念,青年突然对应无用出手,风掌翻飞,无声无息按向他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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