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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说有什么比失败更令人难受的,莫过于明知失败,事情却还未结束。

    下半夜,在舟中与雷五爷短暂碰面旋即分手的叶藏柯,灰溜溜地返回东溪镇,在无乘庵外觅一处藏身,静待无面鬼将姑娘们送返——按应风色的说法,每轮降界至多不过两到三个时辰,算上头尾两度在兑换之间耗磨的时光,差不多就是一夜。这也能解释何以使者们从“现实”中消失,却未引发同门或师长的疑心。

    跟丢了开头,起码要在尾盘讨将回来。

    叶藏柯是这么想的,不幸依然落了空。

    清晨时分,远方天际依稀泛起一抹灰濛濛的亮,一点小小人影从庵后的小路歪歪倒倒而来,勉强倚着墙甩了甩脑袋,用肩头顶开门扉,扬声唤道:“露橙……之沁!”从声音身形推断,应是言满霜无误。

    隐于树冠的叶藏柯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知道这鬼丫头乖觉得很,不敢妄动,言满霜叫了几声没等到回应,掉头循小路去远。要不多时,与江露橙、储之沁等相搀而回,三姝脸色都不好看,脚步虚浮、面酡唇雪,宛若宿醉,又像大病初愈,元气消耗甚钜。

    小叶不知她们在地宫中胡天胡地了一整夜,个个泄得死去活来,怕是做神仙也不肯换,此际能起身走路,还是托了昏迷一阵、稍事歇息的福,暗叫不好,待三姝入庵后赶紧掠下大树,施展轻功,奔往洛雪晴母女藏身的宅邸,恰恰见着洛雪晴之母陆筠曼打开大门,惊觉爱女伏在阶前昏睡,摇醒她扶入屋内,如惊弓之鸟般匆匆闭门。

    (可恶……居然还有这一着!)发现被人盯上的羽羊神,擅自变更了“原地奉还”的游戏规则,并未将使者送回原处,而改放在旧址周遭。叶藏柯绕东溪镇几匝,别说是无面鬼,连痕迹也不见半点,又恼又恨,又复无奈。

    理智告诉他还有下次、下下次,不可打草惊蛇,按下潜入无乘庵探查一番的冲动,他在顺流的舟内和衣睡了会儿,依五爷所留号记,赶在入夜前来到执夷城内的舒雁酒楼。

    “舒雁”二字指的便是鹅。此间原是爿角街摊,专卖熟鹅,最初操办营生的一对父子不知姓名,以竹笼蒸鹅,手艺绝妙,竹箧大火锁住鹅肉的鲜甜肉汁,肉嫩而弹牙,斜刀片落,金黄透明的鹅油汁水溢出蒸得酥烂的粉肉肌理,竟是顿止不住,馋得人满腹焦火。

    熟鹅摊生意绝好,父子俩却挣不了几个钱,盖因鹅价不菲,利润有限,处理起来麻烦,每日做死做活也就几十只,日久生怨。后来不知怎的外地来人,收购蒸鹅的秘方,顺带买下爿角街坊,盖起华楼,聘来高明厨子烹鹅,兼卖酒水,由是香传十里,成了城中一景。

    叶藏柯少来峒州,但舒雁酒楼却是五爷的心头好。满面于思、略显憔悴的青年游侠踅至三楼雅座时,锦衣华服的初老汉子正就着黄酒享用鹅肉,桌上除了两盆蒸鹅,一碟芹菜炒鸭肠、一碟鲞茄酱鹅掌,一大碗的姜丝鹅心清汤,还有一碟鹅肝,喷香四溢,格外令人窝火。

    舒雁酒楼的鹅肝不写木牌,堂倌等闲不向人推介,是只有熟客才知晓的美味:将刻意养肥的鹅肝洗净,确实去除血水与皮膜筋管等,以酱、葱、姜、蒜、盐、酒醃制,里上蕉叶,隔着未滚的汤水煨熟。切开时色作粉红,香糯细绵,堪比生食之嫩滑,却无食生之腥臊;滋味鲜浓,自不待言。

    一副鹅肝摊作四片,桌上这盘满叠细切的浅樱色厚片,也不知用上几副肝,这般厚待显然非普通熟客所能享有。

    五爷很擅长用食物来惹毛他,从初识时便是如此。

    叶藏柯与赤炼堂向来就不是一路,否则也不会杠上雷彪。赤水转运使势大,连总瓢把子也不能硬拼,引起雷彪注意的叶藏柯很快便吃到苦头,几乎死于一场精心策划的围猎陷阱。

    于千钧一发之际伸出援手的,正是雷五爷。

    双方一拍即合,遂联手扳倒雷彪,据说雷万凛对叶藏柯的武功胆色甚为欣赏,颇欲招揽,叶藏柯却反问五爷:“我加入赤炼堂后,是不是就不能对总瓢把子出手了?”

    “按帮规是不能的。”毫不起眼的初老汉子搔搔后脑杓,颇觉困扰。“哪条我就不记得了。怎么你打算向总瓢把子出手么?”

    叶藏柯淡道:“他如与雷彪做一样的事,我不会坐视不理。”初老汉子嘿然一笑,继续吃喝,两人就此交上了朋友。雷万凛虽称霸武林,赤炼堂对百姓的侵凌较过往却收敛许多,起码是能讲道理的;叶藏柯不以为自己有忒大的影响力,只庆幸不用与五爷兵戎相见,两人常见面交换情报,其实就是找借口吃饭喝酒而已。

    但这回的情况却非同小可。

    两湖水军大营丢了笔官饷,有人说是五万两,有人说是十万两,莫衷一是,应该就在这三两个月间。当中层层欺瞒,延宕推托,所涉非死即失踪,以致案发细节已难还原,连东镇知不知晓都还两说。

    两湖赤水一带目前风声鹤唳,各水陆码头严密盘查,衙门、军队,甚至赤炼堂也都搅和进来。因为连要找什么人都不知道,一无所获也是理所当然,但看何时东窗事发,东海全境就等着翻几番。

    叶藏柯听应风色提起降界中的官银箱子,参照铁鹞庄霍家父子的遭遇,嗅出其中蹊跷:幕后黑手利用霍铁衫等现世不存的“鬼牙众”劫走官银,再教九渊使者杀人灭口,偷龙转凤,任凭黑白两道掘地三尺,也寻不出蛛丝马迹。

    原本荒谬的神棍唬人把戏至此摇身一变,显露诡谲难测的阴谋轨迹,背后牵连不知几何,恐怕不是一介游侠浪人所能应付。叶藏柯左思右想,不得不寻求五爷的协助。

    “……这不是赤炼堂干的。他们也头疼得紧。”雷景玄答得干脆,带些许血丝的浊瞳滴溜溜一转,抚颔沉吟。“有人顺走了兔儿爷的十万两啊,胆子不小。这事我有兴趣,你再说得更仔细些。”叶藏柯遂说了降界诸事。

    按说知有铁鹞庄可利用者,雷彪既死,疑犯只剩下乔归泉乔四爷。霍铁衫父子扮马贼替雷彪扫除敌人,烧杀掳掠,正是乔归泉牵的线;做为奖励,由雷彪作保、乔四爷引荐,让霍铁衫入了连云社,改头换面成为仕绅,还想拉他与洛乘天联姻,以巩固霍家在连云社——或说在湖阴白道上——的地位。

    霍家父子被叶藏柯废去一臂,幽禁天瑶镇后,乔归泉趁机断绝往来,此举与其说与霍铁衫划清界线,倒不如说是避免被雷彪一系失势连累,不算蹊跷。以乔归泉的财力势力,要搞出降界规模的骗局不算太费力,而两湖大营丢失饷银,一旦公诸于世,对到任未久的镇东将军绝对是致命的打击,这又与乔归泉台面下的运作不谋而合,怎么看都脱不了干系。

    依雷景玄与叶藏柯的预想,这轮降界只消盯紧主其事者,一路尾随进入湖阴城地界,就算最终仍走脱了目标,乔归泉这口死老鼠是非吞下不可了,使劲儿在湖阴刨挖,就不怕掀不出点材料来,岂料却双双落空。

    瞧着半点特征也无、平庸到连穿华服都像旧棉衣的初老汉子,吃得满嘴满手都是鹅油,叶藏柯差点没压下火气,落坐时桌椅杯盘乒乓一阵乱响,雷五爷赶紧递上条鹅腿。

    “趁热吃。冷了……不对,冷了也好吃。”冲堂倌招手:“来盘桔酱冷蘸鹅,嫩姜切丝佐紫苏叶。再打斤半白酒。”堂倌高声唱喏,余音悠悠绕梁。

    叶藏柯接过鹅腿,直想往他脑门上来一下,还好忍住了。

    五爷瞥了他一眼。“睡没睡好,得多吃点才有气力办事。自己来,别饿着。”

    (那就是还有戏!)叶藏柯精神一振,深幸没拿鹅腿揍他,一回神鹅油鲜香窜入鼻中,顿觉饥肠辘辘,也跟着狼吞虎咽起来,满桌菜肴一扫而空。五爷唤堂倌收拾狼藉,抹了桌子,换上红豆松糕桂圆莲子羹,叶藏柯实在吃不了甜品,只要了毛豆佐酒。

    “昨晚不算瞎忙,最后还是跟了个人。”初老的汉子以调羹就口,微眯着眼,似沉醉于甜汤的香气。他的发际线后退严重,露出的高额头有种难以言喻的苦命之感,稀疏的薄发扎紧,几乎是服贴着显出葫芦似的颅形,额角散落几绺蓬发,“落拓江湖”四字突然具象了起来。

    跟到无面鬼影之流,还不配让五爷说嘴,此人必是关键,甚至是主持降界的首脑。叶藏柯掌里捏着汗,竖直耳朵,没敢打断。

    “一路跟到了这里。”雷景玄指了指桌板。

    叶藏柯警省起来。“……跟到了舒雁酒楼?”

    “不,跟到城里。”五爷蹙眉嗔怪。“大半夜来酒楼干啥?”

    你倒是说清楚啊!幸好口中无酒,要不喷他一脸都不意外。叶藏柯忍住吐槽的冲动,耐着性子静听。“那黑衣人手里提了顶羊角盔,在城中暗巷四处兜转,最后进了这儿——”指尖捺落,轻点桌板。

    “恕我眼拙,”叶藏柯皮笑肉不笑,嘴角微微抽动。“五爷,桌上是不是有张我瞧不见的地图?”

    雷景玄一副“你说什么傻话呢”的模样,口气甚是无奈。“这儿就是舒雁酒楼了,你又不是头一次来。”

    “人家大半夜的来酒楼干什么,夜宵么?”

    “……的后头。舒雁酒楼等闲不做通霄。”指了指叶藏柯身后夜幕里,远处亮起的两盏白纱灯笼。“他进了执夷城尹衙门,有入无出。我从清晨盯到现在,没见有任一名同等身形的人离开。那厮还在里头。”

    叶藏柯一凛,不想降界主谋近在咫尺,所幸他多见风浪,非但没有转头,肩背甚至没动上一动,恁谁也瞧不出有异。

    五爷目光如炬,认的是身形骨骼等难以变装处,即俗称“骨相”者。那名黑衣人拎着羊角盔鍪,极可能是应风色口中的“羽羊神”;执夷衙门历史悠久,占地广袤,公署与城尹官邸就是一座巨邸的前后进或左右厢,而这个时点还没有离开公署的,除了值班的衙门捕快,就只有城尹大人而已。

    他从公署回内邸,循邸内廊庑即可通达,毋需外出,完全符合黑衣人“有入无出”的门槛。

    而执夷城尹是马长声,无巧不巧,此人出身央土武林名门大清河派,据说刀法出色,在累官至执夷之前,曾做过埋皇剑冢“天笔点谶”顾挽松的副手,而且是在顾副台丞众多的副手之中,官运最亨通的一位,靠的也还是武功——叶藏柯听说他剿杀悍匪功勋卓著,几年内连升数级,几与昔日上司等高,打破了剑冢乃是冷衙门的说法,于内情却不甚了了。

    “……他讨了个好老婆。”五爷放落调羹,变戏法似的递给他一份卷宗。“马长声的岳父是兵部尚书武茂,以他的江湖出身、一介武夫,能混上个剑冢的主事当当,多半还是靠了泰岳庇荫,但也就是这样了。白城山是万年不变的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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